莱瑟已经完全放弃记录时间的流逝了。他手里的香烟早已数不清熄了多少根，烟灰缸也被烧短的烟蒂挤到再无空间。
停摆的人偶依旧躺在房间的中央，和她倒下时一样。只有房间变回混乱的样子，好似微微安的打理没有存在过。
莱瑟想不通。对于这些机器来说，断电、关机并不只是“停止”，而是思维的消失，它们不再运行，连续性就此中断。若将这类比到生物身上，这无疑是…死亡。
莱瑟再一次，被迫着把握他者的生死权柄。这明明是他就算死也不想再经历的事。他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份勇气与觉悟。
香烟不断在手指间缩短，可莱瑟丝毫没有没有将其递到嘴边的欲望。他将手腕抵住额头，另一只手反复撩拨着自己的发丝，哪怕不慎扯掉一些也不以为意。
莱瑟感到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他只能晃着身子走到冰箱前，用颤巍的手拉开门。但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熟悉的难闻气味。他“砰”地一声甩上门，力道大得让整个冰箱都嗡嗡震颤。
最终他选择了粗暴地摁灭手里那截将熄未熄的烟头，然后在水管边接下一杯自来水喝下。那是生涩又古怪的味道，和他现在的感觉一样。
干脆别管了，他这么想，早在妻子离世的时候，他就该做那一件事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的自毁冲动攫住了他。找根粗绳，让双脚离地，那才应该是他最后的结果。这样就不用做任何选择，也不再有任何痛苦可言。他已经受够这种煎熬了。为了忘记他承受了太多代价——记忆、人际、未来，这些全都被舍弃了。可现实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逼他面对？
那少女又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生死存亡来赌一个烂人的选择？
莱瑟推倒了书架，掀翻了桌子，砸碎了瓶子，但始终没敢靠近那名少女。
男人将目光投去，定神了好一会，才终于踉跄着走过去。他曾想过一脚踢开这碍眼的“尸体”，但现在的他俯下了身，极其小心地抱起了她。
很轻，却又沉重得让他手臂发颤。他感到手上的份量全然没有机器应有的金属冰冷感，而是实实在在的，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温软弹性的，一个人的重量。这种错觉让他胃部一阵翻搅。
莱瑟将微微安轻轻放下，让她平躺在那唯一的床铺上。然后，他将手向少女的后颈伸去。那模拟皮肤的触感带着一丝凉意。
倘若关机即是机器的死亡，那么当她重启的那一刻，她还是原本的她吗？亦或仅仅是接受了那所有数据记录的全新存在…
莱瑟深呼了一口气，按下了开关。
几秒的绝对静默。微微安眼睑下传感器指示灯极其微弱的闪烁了一下，然后，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缓缓睁开，重新聚焦在莱瑟的脸上。她的启动过程安静得惊人。
“您重启了我。”她平静地陈述事实，笑容依旧，没有疑问，没有指责。
“为什么…”待莱瑟开口，微微安这才注意到他眼窝深凹、憔悴得像老了好几岁。
“先生根据您的身体状态，我想您需要一次全面的检查，不然…”微微安欲从床铺上起身。
“不用管我。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关掉自己？这种和自杀没两样的行为，到底为什么…”莱瑟皱着眉，“你就不怕不怕我把你当作一堆废铁卖掉？或者随便丢到某个垃圾站？甚至就此砸了你？”
“但您没有那么做不是吗？”少女对着男人微笑着。
“再怎么样你也应该清楚，人类在情绪失控的时候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吧？还是说你已经算足了可能性？”莱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迫切。
对此，少女摇了摇头。
“我清楚记得，自己在做出那个选择的时候没有做任何演算。也不可能知道在我关机后，莱瑟先生到底会做些什么。”
莱瑟愣住了。
“我只是因为…信任您而已。”
“信任？”莱瑟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
“您或许并不愿意信任他人，也许世界本身在您眼里就是不可信的。但尽管如此我仍认为您是可以信赖的人。”
“但我们只是没有干系的陌生人而已，你怎么能轻易就…”
“莱瑟先生当然不是什么陌生人。在我的服务记录中，曾接待过1356位客人。我清晰记得他们每一个，您也不会例外。”
在莱瑟逐渐呆滞的注视下，微微安开始徐徐道来：
“我自从诞生之初就被投入了训练——女仆的职责、陪伴的宗旨、无数大小事项的练习，一切都为了最终能被投入到工作中使用。大多数机体被正常投入到了家政服务的行业中，只有少部分被用于银行的特殊服务，而这其中就有我。
在系统的定义中，期限将至的记忆贷款人往往和极端一词画上等号，着重记录下的都是不好的案例，他们几乎被认定为是潜在的罪犯。我就是带着这些评估，开始我的第一次服务的。
我的第一位客人，是奥拓先生，一名七十三岁的老人，孤身一人住在政府救济公寓的一个小房间里。他抵押了几乎所有的美好记忆，为了支付一次成功率极低的心脏手术，只希望还能再见到自己女儿。但他的愿望没能实现，手术并不顺利，他也不再有偿还贷款的能力，而他的亲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最后，我模拟了他女儿的声音，握住了他的手。我清楚记得那一刻他的表情，是笑着的。一直到服务结束，我都从未认为奥拓先生会有极端犯罪的可能。
但我不明白的是，明明有着亲人，为什么奥拓先生还是只能独自一人呢？
林檎，是第734位客人，为投资而贷款却赔得分文不剩，记忆的缺失还致使他的家庭彻底瓦解；丽雅，是第822位，见面的第一天她邀我一同庆祝生日，她走投无路到贷款的地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赛达，是第98位，他是一名刑满释放的罪犯，他老了，不像入狱前那样年轻，出来后的工作很不顺利，为了维持生计才办的记忆贷，但这改变不了什么，之后我的到来也没能让他适应社会。赛达最后自杀了，他趁我休眠的时候，在屋里上了吊。
所有的客人中，有的最后还上了款，有的不在乎失去记忆，有的选择了重新开始，也有的走向毁亡…他们愤怒、绝望、孤独，但无一例外都在最深处渴望着同一件事。有人称之为爱，有人称之为理解。我想我存在的意义就在那里。我是为了陪伴而诞生的，只要还有人需要，我就会在那里。
我依旧不明白死亡和失去对人类的全部意义。但我懂得数据终止的冰冷，懂得意识连续的中断，懂得被当作纯粹工具的疏离…也开始懂得选择带来的重量。这就是您想知道的，我选择背后的原因，我的答案就是这些。”
莱瑟端坐着，全程都未曾打断她。少女脸上那不变的微笑，此刻似乎又多了些意味。
他轻阖着眼，深深地呼吸着，手不断抚过自己的脸庞。
许久之后，莱瑟嘴唇微动，终于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