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安,你听说过记忆摄影吗?
那是一种可以捕捉人类记忆和感知的特殊技术,最初用于医学、法律等领域,帮助恢复丧失的记忆或用于犯罪调查。只不过,技术嘛…就像所有好东西一样,总会找到更广阔的舞台。它逐渐商业化,甚至成为一种服务行业。于是就有了我们——记忆摄影师,这也是我曾经的工作。
听起来比银行那种粗暴地取走记忆要文明得多,不是吗?至于记忆摄影的核心服务内容,无非是为顾客修复或美化某部分记忆而已。
你应该见过那个头箍一样的设备了吧?它的工作原理很简单,就是对大脑神经信号的捕捉与转换,转存成可编辑的记忆数据。这过程就跟你用相机‘咔嚓’一下,把眼前的景象变成数码文件一样。
接下去就是p图的过程,按顾客要求编辑数据。把争吵的刺耳变成温和的讨论,把失败的沮丧美化成挫折后的成长,把背叛的伤痛模糊成遗憾的误会…最后,再将数据输入回给顾客,以完成对原有记忆的覆盖。为了覆盖的效果,同时也是规避风险,我们的往往针对的都是模糊记忆而非长期记忆。
这工作听起来还不错对吗?简直就像是为人民造福,替他们擦掉人生的污点,缝补缺憾,创造完美的回忆。客户付钱,我们交货,皆大欢喜。媒体甚至把我们吹捧成灵魂的工程师,呵。
但所谓的光鲜,从来都只是人前看到的罢了。微微安,你见过那些顾客拿到完美记忆后的样子吗?一开始是惊喜,是解脱,仿佛重获新生。但很快…很快那惊喜就会褪色。就像给一幅旧画强行涂上最鲜艳的颜料,乍看惊艳,细看却无比虚假。他们中有些会在不久后回来,向我们咨询,带着困惑的样子。
我们安慰他们,说这是适应期,说新的美好需要时间沉淀。但我知道…是我们用技术挖走了他们记忆里真实的部分,哪怕那部分是苦涩的、痛苦的。
即使如此,需要记忆摄影的人从未有过减少。我打赌,一定有不少人知道这只是一种记忆的欺骗,但他们却甘愿忍受这种欺骗。这难道不奇怪吗?
后来我掌握了一些技巧,只要避开醒目的部分,转而将刀全动在那些微小的、易忽视的细节上,顾客就越不容易发现违和。我因此成了所里的头牌,技术精湛,备受追捧,收费高昂。身边的亲戚朋友几乎每个都想要我为他们做次低价的记忆摄影。我沉迷于这种造物主般的权力感,用技术编制一个个看似完美的幻梦,告诉自己这是在帮人解脱…
直到我把这该死的技术,用在了她的身上。
我在做记忆摄影师之前就认识了她,那时穷困潦倒,甚至需要她来接济。但这都算不上什么,因为还年轻,相信自己能跻身到竞争的行列里。后来记忆摄影的蒸蒸日上也的确印证了这一点,但她始终没有主动要求过让我对她的记忆摄影,一次都没有。
我是擅自做的决定,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进行了修改。不是一次…是很多 次。我把我们之间那些微不足道的争吵、我那些让她失望的瞬间都抹掉,或者美化。我把她记忆中那个平庸、时常让她难过的莱瑟,一点点地p掉了,替换成一个更体贴、更上进、更…符合期望的幻影。
我没有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我只是…感到不安。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真实,所谓的上进标准、人踩人的竞争不都是上层捏造出来的吗?他们想让你怎么做,就对此制造相应的焦虑,让大家都不得不去做。那只是些莫须有的谎言,却不断被人所追崇,就像我的工作那样。好似成功的标准就是一个人的一切,我们评判某人,不是看那个人怎么样,而是看他身上有哪些标签和头衔。
大多数与我结交的人也只是出于我记忆摄影师的身份。我也很清楚,如果失去了这个,我将一无是处。世上有太多值得恐惧的事…或许我也甘愿忍受欺骗,只要那看上去美好。
然而,就算我对她用了记忆摄影,不安并没有减弱。我反而更加害怕被她发现…也惧怕她是因为我篡改出来的完美,才对我…
我不知道。有太多无法确认的事,我甚至无法确信爱的存在,或许它就和社会上所有的那些谎言一样,只是人们幻想出来的呢?而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确认了,或者说她没时间了。
你应该知道前几年的全球性病毒感染吧?它传播速度非常快,但致死率并不高,对年轻人的危害程度更是微乎其微。可对她而言,并不是那样。她是个护士,几乎无法避免感染。本以为只是修养一段时间的事,但…病毒和她的先天性心脏病产生了合并感染…
她的气管被切开,插着呼吸机,眼睛都睁不开,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看到那副样子,我总觉着自己的心被揪了起来,里面一阵阵绞痛。
我真的爱她吗?老实说,我连自己都信不过了。
不论我如何在她面前流泪都无事于补了。
我辞掉了工作,自此一蹶不振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在劝说我不该放弃工作,劝我还能有新的开始,劝我再找个女人…他们用那些虚伪的、社会规定的‘正确’来教育我。可我要如何继续接受那份恶心的工作?又怎么才能去开始新的婚姻?我办不到,也不可能办到。
我骗了你,微微安。我抵押记忆,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狗屁赌博…我只是不想见到他们虚假的嘴脸,我不想做任何他们口中正确的事。我为了逃避,也为了惩罚自己,才抵押了几乎所有关于她的美好记忆…只剩下痛苦、自责和这份… 空洞的失去感。
我本来都打算好了,就死在这屋子里。但你来了,微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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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瑟深深看着眼前的少女,仿佛要从那蓝色的眸子里抓住救命的稻草。
“我很庆幸您没有结束自己的生命。您种种的选择都已经代表着您对我的信任了。所以,至少我认为您或许已经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大得多了。”
微微安对他展露着几乎不变的柔和微笑。
“只要您还有需要,我就会伴您左右。”
窗外,那扇生锈的百叶窗叶片,被不知何时溜进来的风,吹得轻微地、空洞地晃动着。连少女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同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