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冰冷,带着一股消毒水味也盖不住的、金属被过度打磨后的锐利气味。惨白的光线从看不到具体来源的天花板漫射下来,抹平了所有阴影,也让这间没有任何窗户的斗室显得更加逼仄。
这里是新纪元联合银行的特殊债务重组及关怀评估室,冗长的名字让莱瑟都觉着毫无品味。
和名字相比,这地方的功能倒是简单直白:处理像莱瑟这样抵押了过多非标准资产,如今濒临彻底违约,却又似乎显露出一丝价值复苏迹象的边缘客户。
莱瑟陷在一张过分坚硬的金属椅子里。椅子冰冷的棱角透过他单薄的衣物硌着皮肤,设计上似乎就没考虑过让人久坐。他面前是一张同样材质的金属桌,桌面空无一物,只有他自己那点被压扁的影子,像一滩被丢弃的污渍。
四壁是某种吸音的哑光材质,将外界的一切声音彻底隔绝。唯一的风景是侧前方一整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墙,那后边偶尔会滑过些深暗的影子。
莱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到这地方来了,但他现在的确坐到了这里。不管是出于自己的考量,还是基于微微安的建议,他都觉得自己有必要赎回自己的过去。
他向银行承诺了清偿。
门,不是他进来时那扇厚重的合金门,而是侧面一扇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更小的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没有脚步声,只有一个穿着笔挺深灰色制服,手里还拿着一块薄薄平板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笑是看上去像精心计算过的弧度,不多一分热情,不少一分礼貌,如同用模具刻在脸上。
“莱瑟先生,让您久等了。”男人的声音平滑得像涂了凡士林,他坐到了桌子对面,“您最终能选择承担责任,我们感到非常欣慰。这不仅是对您个人信用的修复,更是对我服务价值的肯定。”
他将平板轻轻放在金属桌面上,散发的幽蓝光晕立刻就吞噬了莱瑟桌面上那点可怜的倒影。莱瑟不必看,也知道那冰冷的协议条款里密密麻麻的数字会像绞索一样缠绕上来。
“您的还款计划已经根据风险评估模型优化完毕,弹性空间很大。”他顿了顿,指尖在平板上一触,调出一份新的界面,“另外,基于您与我们智能陪伴体在互动中展现出的…独特价值,我们有一个特别的提议,希望您能参与我们的‘新生之路’项目,分享这份难得的经历,点亮更多迷途者的希望。”
那屏幕上跳动着预设的宣传语模版,诸如“在关怀中重拾责任”、“科技温暖照亮归途”之类的字眼。
男人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半分,带着一种仿佛分享秘密似的亲昵,“想必您应该对微微安的服务很满意。她的表现堪称我们人性化关怀服务理念的典范。这可离不开我们提前训练好的互动模型,其中深度整合了您当初抵押的那部分…这才让她的服务如此精准的满足您的需求。这之中的效果,想必您深有体会吧?”
不知道是否是空调的功率太大的缘故,莱瑟感到冷得发抖。
“我们抵押的记忆,你们不仅仅是放在数据库里…反而还用它们训练了智能体的模型?”莱瑟没有看向对方,倒像是一种喃喃自语。
“没错,我们对每一位将逾期的顾客,都精心准备了这一服务。有您这样的客人到来,不就正证明这是必要且有益的途径吗?”男人脸上的笑让莱瑟觉着恶心,“但您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对您的抵押物有一定处理权,这是早在一开始的合同上就有提到的,虽然您可能并没有仔细看吧?也还请放心,您抵押的记忆只是用到了您自己的身上,绝不会用做他途。”
那股强烈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不断在莱瑟的喉咙里翻涌。
“你想说的是…她从一开始,乃至后面所有的行为都是针对我设计好的,就为了达成你们收债的目的吗?”莱瑟的指节在桌下攥紧。
“您说笑了,针对性的训练仅仅是为了更好的关怀性服务。您做出的还款决定不也是出于自愿的吗?没有任何人威胁过您必须还款吧?”
莱瑟莫名觉得面前这个男人的笑在变得张狂,明明他的表情和嘴角的弧度根本没变过。
男人似乎很满意莱瑟的沉默并将其视为了震撼后的默许。
“您只需要录一段简单的影像记录,分享您的心路历程,在智能体的陪伴下,如何重拾生活的责任与希望。”男人讲得抑扬顿挫,仿佛在进行某种盛大的演讲,“这将是灯塔,也是对我们服务价值最有力的佐证。相应您的还款利息,将获得最大限度的弹性空间。”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着莱瑟,似乎咬定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莱瑟的目光缓缓扫过对方那完美且空洞的笑容,扫过巨大单向玻璃后那大片窥视的幽暗。
莱瑟猛然从椅子上跳起,他打算一把抓住面前这个混蛋的领带,然后抬拳狠狠朝那张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恶心的脸砸下去,打到他再也露不出那副惹人厌的笑脸,打到他无法再从嘴里吐出任何一个字。
但莱瑟没那么做。他只是攥紧着手,紧咬着牙。他知道要是真的动手,只会让自己落入对方的下乘。
“她在哪?”莱瑟冷冷盯着对方。
“您别担心,她对您的服务时间还没有到期。只要办完这一切,自然会让你们见面。当然,您要是以后还有需要,也可以专门购买我们的陪伴服务,只是花一点小钱而已。”
莱瑟向身后的椅子倒去,他感到自己的体温越来越冷了。
她是假的吗?和那些谎言一样?和那个无法确认的爱一样?
或许对方确实解释了微微安的行为模式。模型,数据,回收率,宣传价值。冰冷的逻辑链条,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但银行解释不了“是什么”。他们解释不了是什么让微微安全然将自己的存在交付于自己,解释不了那份将自己从悬崖边拉回的力量是什么,也绝对解释不了对人类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拍吧。”莱瑟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枯叶在寒风中摩擦。
他拿起笔,甚至懒得去看发光板上那些滚动跳跃的、如同诅咒符咒般的条款,在末端那片幽蓝的光域里,潦草地、用力地划下自己的名字。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对面的男人甚至惊讶于莱瑟的干脆利落,但他很快就笑脸相迎。
“词儿呢?”莱瑟抬眼,目光穿透空气,直直刺向男人身后悄然亮起,代表着录制开始的小红点。他的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感谢银行再造之恩,微微安赋予我新生’?还是‘冰冷的科技,温暖的人心,记忆贷款重塑美好人生’?”
对方脸上的完美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崩裂,一丝被冒犯的恼怒迅速掠过眼底,随即又被更冰冷的职业面具覆盖:“请…请自然表达您的真实感受。重点是…那份积极的转变。”
“真实感受…”莱瑟低声重复,像在咀嚼一枚苦涩的橄榄核。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膨胀,挤压着每一个角落。那猩红的点像一只贪婪而冰冷的独眼,死死盯着他。几秒后,他对着那只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击:
“我叫莱瑟。我抵押了大半的记忆,为了…逃避自己失败的人生。”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镜头和墙壁,落在某个遥远的、模糊的光点上,“银行派了智能陪伴体来。她…收拾我砸烂的屋子。放了一杯水在冰箱里,每天。听我说了很多…烂到骨子里的事。”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有一次,她自己关掉了自己,把生死的选择,塞给了我。”
镜头后方传来一阵压抑的、细微的骚动。莱瑟置若罔闻。
“银行说,她是用我过去的记忆捏出来的。为了让我还钱,才演了这么一出。”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窗外天气,“也许吧。”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旁边那个笑容已经彻底僵硬的家伙,“你们可以用你们的那些数据、模型,用你们那套锱铢必较的冰冷算盘来解释她。”
莱瑟转回头,重新直面那只猩红的独眼,或者说,直面它背后那个巨大、精密、吞噬一切的冰冷机器。他眼中那种沉重的疲惫,缓缓沉淀下去,显露出一种近乎锋利的平静。那平静像磨砂的玻璃,粗糙,却异常清晰。
“但这改变不了她是什么,也无法否定连接的真实。”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在这冰冷的空间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或许大部分人会觉得和机器建立连接听起来就愚蠢。但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无聊的数据与分析。我们不可能搞明白世界上的每一件事,也做不到确认每一个真相。所以……”
“我不需要确认爱是否存在,我只需要承认这一切。”
猩红的小点,倏地熄灭,像被掐灭的烟头。一旁男人的脸色变得像蒙了一层铅灰,精心维持的优雅荡然无存。
莱瑟本还打算再说点的,但那录像似乎是被直接中断的。不过这又有什么所谓呢?银行是否将这用于宣传这都与他无关。
莱瑟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深深的倦意,那倦意仿佛有千斤重,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卸下枷锁般的轻松。他没再看任何人,没再看那块熄灭的发光板,没再看那个脸色铁青的男人,径直走向那扇将他们与这座冰冷殿堂隔开的、厚重的金属门。他对身后的人声充耳不闻。
他的手握上了冰冷的门把。金属的凉意刺入掌心。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这死寂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响起,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
“走吧,微微安。我们回家。”
“是,莱瑟先生。”那是一声平稳依旧的应答。
少女轻盈而坚定的足音,在莱瑟身后响起,一步,一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