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余韵未绝,满堂喝彩声此起彼伏。
正当林封与宋川川默然对饮之际,陪坐主位的柳如烟已回首示意侍女上菜。
霎时间,各类菜品由传菜丫鬟们鱼贯送入,弹琴伴奏的乐女们也袅袅穿行于席间,浅笑低语,暖场助兴。
佳肴美酒既陈,又有柳如烟亲自领着乐女们周旋应酬,方才那一点微妙插曲很快被众人抛诸脑后。
宴席重归喧腾热闹,无人再留意独坐一隅、沉闷对酌的林封与宋川川。
酒过一巡,众人稍微填饱肚子,柳如烟亦陪着独孤雪饮了几杯酒后,便翩然起身,来到大堂中央,四下环顾。
席间宾客皆会其意,纷纷停箸放杯,唯独林封因点了独享服务,仍与宋川川僵持对坐,间或无言地对饮一盏。
柳如烟见状,唇角弯起一抹狡黠笑意,葱指轻点向林封这一桌,扬声道:
“诸位皆是雷音书院的文人墨客、白马斋中的天骄才子,若都似林公子与宋倌人这般,无声对饮,你侬我侬,虽则风雅,却未免少了几分宴饮之趣。不若咱们行几轮雅令,以助酒兴,诸位意下如何?”
独孤仞率先拍手称好,慕容正言和左右门神亦点头赞同,柳如烟便三言两语说完了游戏规则。
听她介绍,这雅令游戏由清倌人亲自担任裁判,客人们则轮流为令官出题,限定格律、题材、韵脚或关键字,彼此邀战,须在规定时间内或作诗、或填词、或引经据典,无法完成或质量不佳者,罚酒一杯。
行令既起,林封作为旁观者,方才对清倌人这一旁门有了更深体会——
一位出色的清倌人,竟需赏罚公允,对座中宾客性情足够了解,更须有丰厚的学识积淀与文墨修养。
客人们引经据典,应对如流,若说得好,裁判便须点明妙在哪里?
否则旁人不能理解通透,令这番得意雅令,无法展示明白,岂不是明珠暗投,空负浮华?
若说得不好,亦须清倌人指疵论误,点出具体哪里不好,何处不合规矩?
清倌人作为裁判,不仅要论述精当,令人心服口服,还需考量各人酒量脾性,罚酒适度,不致惹人生恼。
这些无一不考验着清倌人的控场能力,而柳如烟无疑是专业的。
酒令传过三巡,柳倌人进退有度,不时陪饮一杯,火候把握极妙。
席间众人多半微醺,气氛渐至佳境,便是不饮酒的,也禁不住随着乐律微微晃首。
恰此时,酒令再度指向了朱英台。
“北邙山?”朱英台已然半醉熏熏,闻得令官所定规章,却是抬手指向堂壁所悬的《邙山古戍图》发问。
“不错。”
柳如烟含笑重申:
“英台兄既将令牌指向北面,便以此为题。只需赋得一首含‘北邙山’的诗词,引经据典亦可,若得满座认可,便算过关。诗词若得赞赏,典故若含劝酒之意,便算你赢,可随意指一人对饮;若是重复、不佳或不合,则需自罚一杯!”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朱英台略一沉吟,随即拍案:“有了!北邙山峦叠青苍——”
满座先是一寂,旋即恍然。
此乃剑君青帝传世《存菁集》中之名句,剑艺课上白衣博士亦曾提起。
朱英台笑而不语,直至柳如烟出面赞叹:
“此令赢得漂亮。‘北邙山峦叠青苍’不独是剑尊典故,陇西古诗人李素旧作亦曾引用此句,其七言绝句结尾正是‘翠色倾杯劝客尝’。”
瞧,这就是专业!
闻得如此渊源,一众学子皆抚掌称善,认下了朱英台的赢令。
既赢,便该指一人对赌。朱英台四下一望,见林封仍置身事外,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醋意:
“林封贤弟,你与川川姑娘纠葛了一整晚,可还有余情未了?若已尽兴,便与愚兄来一局。只要应对得当,便算你赢,如何?”
林封抬眸,见朱英台醉意阑珊,面染胭红,虽束发加冠,神态间却无男子英气,反似女子争风吃醋。
但他心绪不佳,无意分辨雄雌,只淡淡道:“我自罚三杯,英台兄请自便。”
说罢,竟自取过三只最大规制的酒碗,示意宋川川斟满。
众人顿觉扫兴,朱英台也一时无措,面露窘迫。
正当此际,不知何时已拎着一小坛酒、侧身闲坐于远处剑栏栏杆上的独孤雪,忽然戏谑开口:
“小林弟弟,我收你为徒,看重的便是你一讲义气,二有慷慨,三具文华天成……如今当着同窗之面却不肯展露半分,莫非是兼失了慷慨与义气,瞧不起在座诸君?”
满堂目光霎时齐聚林封身上。
因一时醋意挑起争端的朱英台,眸中如春泉凝霜,隐带愧色;慕容正言眼中则燃起怒火,深觉被拂了面子;连柳如烟一时也不好转圜;唯独正斟酒的宋川川手下一紧,欲为林封分辨。
然而少年心里清楚,这是凭栏独饮的冰熵剑仙酒酣耳热后,小心眼发作,看不惯自己对宋川川的特别关照。
所以他摆手示意宋川川安心,一面伸手去接那刚满上的酒碗,一面扬声道:
“非是瞧不起各位同窗,实是今夜心中如打翻五味瓶,难以自持,无意吟咏。”
独孤雪假作嗔怪,朱英台神色愈发懊悔,慕容正言几乎要当场呵斥。
然就在此时,林封话锋一转,举杯对众人道:
“罢了,便算我输令。我自罚三杯,再附词一阕,权作赔罪,如何?”
满座愕然,旋即哗然,只是人心各异。
曾在宫内院界碑收看现场直播的独孤仞、虞南风等人,亲眼见证过林封谈玄论佛胜过青灯龙女的风采,皆有所期待。
而如那莲冠书生、幞头少年等,却是不信漕卒出身的林封真有何文采,只等着看他出丑。
林封确实没多少文化,但他可以文抄啊。
《赛博诸仙》的大世界并非完全架空,而是参酌了大唐盛世至安史之乱后的历史格局,例如挂在墙壁上的《邙山古戍图》,描绘的正是周庭一统天下的北邙山古战场,对应南北朝时期北周灭北齐的那段旧事。
因此从东西汉至南北宋的诗词名篇,自己都可以肆意来抄。
于是,他端起初碗酒,慢饮浅酌,在脑海搜刮着前世与北邙山相关的千古绝唱。
酒喝得极慢,穿越者争分夺秒地思索,一碗酒尽,杯盏倒扣,终是忆起一首明朝前后的千古名篇来:
“古今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词句刚一脱口,朱英台瞬间察觉异样,急忙赶在慕容正言发难前提醒:
“林封贤弟,此句平仄似乎有误?应是‘今古北邙山下路’方合韵律。”
“感谢指点。”林封醒悟过来,隔空对着女扮男装的朱英台拱手道谢,“英台兄真乃我一字之师。”
说完,居然又低头去饮第二碗罚酒。
席间,白马斋中以文立道的两位文修才俊反应迥异:朱英台面带悔色,慕容正言冷笑不止。
独孤雪则只躺在栏杆上,仰头抬起酒坛,酒坛中龙涎香宛如活过来一般,化作丝线,不急不缓,精准倒入女剑仙喉咙。
林封饮尽第二碗,覆碗于案,沉声吟哦,字句清晰,顿挫抑扬: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人生长恨水长东。
“幽怀谁共语,远目尽归鸿。”
席中学子,那些稍微懂得的,如虞南风或是莲冠书生,早已经怔住;
不甚了了的如独孤仞及其北地同乡幞头少年,则下意识地去瞧朱英台与慕容正言,却见两位文修竟痴坐榻上,满脸沉醉;
又去看柳如烟,却见这清倌人欲语还休,眼圈竟已泛红。
回首再看自家代理斋主,只见独孤雪扬起玉颈,单手高擎酒坛,坛中酒线如丝,倾泻不休,未有片刻停歇。
而此时,林封已端起预备好的第三碗酒。
这一次,他再无犹豫,仰首倾尽,酒液泼洒入口。随即一抹唇边酒渍,一手扣碗,一手指向壁上北邙山图,朗声吟出后半阕: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
“浩歌一曲酒千钟。
“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一首《临江仙》吟罢,林封偷眼瞥向感慨万千的两位文修和以袖掩面的清倌人,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诗没背错。
正待询问独孤雪此阙如何时,却忽闻一个青年男声朗然响起,声彻华堂,语气平和却难掩激赏:
“好一个‘人生长恨水长东’!”
声源缥缈,难辨其位,宾客生徒皆诧异四顾,唯独孤雪仍自顾饮酒。
那声音宏亮却不迫人,继续叹道:“也好一个‘浩歌一曲酒千钟’,更好一个‘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修士们惊疑寻声,却毫无头绪,而那声音仍兀自不绝:
“若论文华,‘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句,当真天成,难怪柳清倌人也为之动容,想来稍经世事者,闻之皆有一番回味。倒是我年轻气盛,只顾着‘浩歌一曲’,不免落了下乘!小雪姐姐,你是从何处寻来这般人物?”
“司马傕,闭上你的狗嘴!”
独孤雪闻声,只将广袖一拂,手中酒坛便凌空飞起,划过一道弧线,精准穿过楼上一处窗隙,投向深处。
奇异的是,并无碎裂之声传来,反是女剑仙声音也变得空灵飘忽,笼罩半座温柔坊:
“司马傕,你不在抚冥镇带神都四殿首席历练,千里迢迢跑来我的敦煌城,当着自家四位才子的面上,挖我雷音书院的墙脚,是觉得这届洛阳书生百无一用吗?如此凉薄,连姐姐我都替太学生们心寒!”
“擅自打扰,是我不对,请小雪姐姐见谅。”那男声依旧从容有礼,“我绝无挖角之意,只是应阿离妹妹之邀,带太学生来雷音书院切磋交流罢了。见姐姐新收的这位高徒林封,实在令人惊艳,这才一时激动失言……谢姐姐赐酒,我这就噤声。”
于是语声骤歇,仿佛从未出现。
独孤雪冷笑一声,信手一招,不知又从何处摄来一坛酒,继续畅饮。
柳如烟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向众人解释:
“方才乃是讨魔十二卫将军之首、抚冥卫司马傕司马将军。他今夜正巧携神都四殿首席,在顶楼画舫宴饮。”
席中如那头戴镂银莲冠的江南书生,不通北地人情,只知西域有独孤雪为讨魔十二卫将军之首,未闻北地亦有司马傕同为讨魔卫首,自是是一脸茫然。
而像林封这种《赛博诸仙》资深玩家,早就听说过讨魔十二卫将军之首有两个的梗,知道这讨魔卫分辖北地六镇和西域六府两大军区,各设一名卫首。
只是两位边军统帅,本该王不见王才对,却不知这位北地六镇的司马将军,为何会出现在安西都护府的势力范围。
昔周武帝曾有谶语:“周有六七之厄,六七四十二代周者,当涂高也。”
“涂”即“途”,“当涂高”者,阙也。“傕”同“阙”,亦指极高之人。
故仙周若倾,代周者必为姓名带“傕”之人。
命中注定要取代大周朝而自立的司马傕,莫非是因自己扰乱天机命数,才在此不合时宜之时,现身于西域敦煌城中?
正当林封心念电转之际,柳如烟已使出浑身解数,将场中气氛重新调动起来。清秋楼六层剑栏、七层画舫,再度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唯有楼下疏勒河上,一叶扁舟随波逐入敦煌城,泊于码头。
诸葛幽离已自江南秦淮河畔归来。
【卦不算尽】手里捏着流转幽光的【溯时魔眼】,自孤舟踏足而出,踏在通往平康坊的石拱桥上,望着灯火通明的清秋楼,喃喃低语被千蛾万蝶的振翅声所吞没:
“好一句‘人生长恨水长东’……小雪你徒儿即兴所作的这首《临江仙》,写得真是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