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老旧的木窗,为这个简陋的家笼上了一层温柔而朦胧的滤镜。
房间中央的矮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饭菜。
一锅热气腾腾的味增汤,一小碟腌萝卜,还有几碗尚有余温的白米饭。
算不上丰盛,却在这微凉的雨夜里,散发着名为“家”的、朴素的香气。
夜月萤跪坐在矮桌旁,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看着自己碗里那晶莹的米粒。
她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人偶,安静地融入了这幅温馨的画面。
又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冷眼旁观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
(三天了……)
她的内心,是一片与外界的温暖截然相反的冰冷。
(我还是无法……将他们当成真正的家人。)
即便这对夫妇对她倾注了毫无保留的、真挚的关爱。
但那份源自二十二世纪的记忆,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她与这个时代,与这个“家”,清晰地分割开来。
“来,萤,喝汤。”
“母亲”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妇人盛了一碗滚烫的味增汤,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先放在了自己面前。
她拿起汤勺,舀起一勺,凑到唇边,轻轻地、反复地吹着。
呼——
呼——
那小心的、温柔的动作,无比自然。
夜月萤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僵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紧。
(这个动作……)
一瞬间,时空仿佛发生了扭曲。
眼前和服妇人的身影,与记忆深处那个穿着现代围裙、总爱唠叨她不好好吃饭的母亲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一模一样。
就连那眼神里,满溢出来的、生怕烫到孩子的慈爱,都一模一样。
“好了,不烫了。”
妇人将汤碗推到她面前,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夜月萤猛地低下头,死死地盯着碗里漂浮的豆腐和海带。
她怕自己一抬头,眼里的泪水就会决堤。
(骗子……)
(你们都是骗子……)
(用这种无法抗拒的温柔,来瓦解我的防备……)
她的鼻尖泛起一阵酸楚,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
她端起汤碗,用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将那份温暖,连同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一同喝了下去。
晚餐时分,气氛很活跃。
主要是那个憨厚的“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地讲述着白天在镇上的趣闻。
“你们是没看到啊!田中家的那头牛,今天居然自己跑到了酒馆门口,怎么赶都不走!”
“哈哈哈哈,老板还开玩笑说,它也想来一杯呢!”
男人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
夜月萤安静地听着,嘴角挂着一丝礼貌的微笑,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悲哀。
(镇……)
(他口中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镇子……)
(很快……就会变成一片血腥的地狱。)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将刚刚那碗汤带来的暖意,切割得支离破碎。
“萤,多吃点这个。”
“父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用自己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笨拙地夹起一块最大、最黄亮的腌萝卜,放进了她的碗里。
“医生说了,你要好好补身体,才能快点好起来!”
他咧开嘴,露出朴实而灿烂的笑容。
夜月萤看着碗里的腌萝卜,又看了看他那张真诚的笑脸。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啊。)
(明明自己都快要死了,却还在担心别人的身体。)
她夹起那块萝卜,放进嘴里。
嘎吱。
清脆,爽口,带着一丝微甜。
很好吃。
好吃到……让她想哭。
饭后,“母亲”收拾好碗筷,又端来一盆温水,拿出了一把木梳。
“来,萤,妈妈给你梳梳头。”
夜月萤顺从地背对着她坐好。
微凉的木梳,齿尖温柔地划过她的头皮,带起一阵阵舒适的、细微的酥麻感。
“母亲”的手很巧,她哼着一支夜月萤从未听过的、却异常安宁的摇篮曲,将她那头微乱的黑发,一点一点地梳理通顺。
没有言语。
只有窗外的雨声,和耳边温柔的哼唱声。
夜月-萤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了下来。
那道隔绝在她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冰冷坚硬的墙壁,在这无声的温柔中,悄然融化,坍塌。
(啊……)
(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吗……)
一直以来,她都将这里当成一个临时的、随时会破碎的舞台。
将这对父母,当成自己需要应付的NPC。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惊觉。
他们是真实的。
这份温暖,也是真实的。
短暂,却真实。
夜月萤在内心,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温柔的、却又无比残忍的决定。
(我改变不了你们的命运……)
(这是世界的法则,是早已写好的剧本……)
(但是,至少……)
(至少在今晚……)
(我要让你们,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父母。)
她缓缓睁开眼,转过身。
“母亲”的动作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夜月萤抬起头,迎着妇人关切的目光,脸上,绽放出了一抹笑容。
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伪装的、无比真诚的微笑。
那笑容,像一束微光,瞬间照亮了她那双总是盛满平静与疏离的灰蓝色眼眸。
她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轻声说道:
“谢谢你们……”
“爸爸……”
“妈妈。”
妇人愣住了,随即,巨大的惊喜与感动涌上心头,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一旁的“父亲”也咧着嘴,激动地搓着手,笑得像个傻子。
这片刻的温馨,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悲伤。
然而。
就在这份幸福感达到顶点的瞬间——
咚。
屋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重的、不祥的叩门声。
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咚。
第二声。
咚。
第三声。
那声音,缓慢、沉重、充满了死寂的压迫感,完全不像是人类的访客。
它轻易地穿透了雨幕,穿透了木门,将屋内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冻结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