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草房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数十种草药的、层次分明的清香。
阳光从修补好的窗户里洒进来,照亮了那些分门别类、井然有序的药材,竟透出一种神圣而庄严的美感。
夜月萤将最后一份手绘的图纸整理好,与一叠写满了娟秀字迹的报告放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
吱呀——
门被推开。
培育师走了进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依旧带着几分不耐烦。
这几天,他虽然默许了夜月萤不再参加大部分体能训练,但内心深处,依旧将她归为“无可救药的废物”一类。
“老师。”
夜月萤站起身,将桌上那叠厚厚的纸张,恭敬地递了过去。
“这是我这几天的一些……构想。”
培育师皱着眉,不情愿地接了过来。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些小女孩天真的涂鸦,或是关于草药的肤浅心得。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封面上那一行标题时,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猛地一缩。
《论利用神经毒素,瘫痪恶鬼再生能力的可行性报告》。
……
培育师沉默地翻开了报告。
第一页,是一副极其精细的、他从未见过的人体肌肉解剖图。
上面用红色的墨水,清晰地标注出了每一块肌肉的走向、起止点,甚至连深层的神经分布,都画得一清二楚。
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注解。
【理论基础:鬼的身体构造虽异于常人,但其行动模式依旧遵循基础的生物力学与神经传导原理。】
【推论:破坏其关键神经节,可有效迟滞其行动能力。】
培育师的呼吸,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他继续向后翻。
第二页,第三页……
从“紫藤花毒素的提纯与增效”、“不同鬼种的再生速度与细胞结构差异分析”,到“一种可延时爆发的混合型毒剂的初步化学式”……
一页比一页离谱。
一页比一页……颠覆他的认知。
他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
他越看,心中那座名为“常识”的大山,就崩塌得越快。
夜月萤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她知道,这些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降维打击般的知识,需要时间来消化。
终于,培育师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夜月-萤。
“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是的。”
夜月萤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了她的阐述。
“我的结论是,以我现在的身体条件,永远无法成为一名能斩下鬼头的合格剑士。”
“所以,我必须另辟蹊径。”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像一个正在进行学术报告的研究员。
“我的构想是,放弃对‘斩击力’的追求。”
“转而,追求极致的‘精准刺击’。”
她拿起一根削尖的木棍,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打造一把类似西洋细刺剑的、中空的日轮刀。将特制的毒素,通过这把武器,在刺中的瞬间,精准地注入鬼的体内。”
“毒素的目标,不是杀死它,而是破坏它的神经系统,从根本上抑制它那恐怖的再生能力。”
“只要能让它的伤口,哪怕只延迟三秒钟愈合……”
夜月萤抬起眼,那双灰蓝色的瞳孔里,闪烁着理性的、冰冷的光芒。
“就足以,为真正能斩下它头颅的同伴,创造出致命的机会。”
……
药草房里,一片死寂。
培育师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十几秒内,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地震。
从震惊,到怀疑,到难以置信……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汇聚成了一股滔天的、被触犯了禁忌的……
怒火!
砰——!!!
一声巨响!
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地一掌拍在了身前的木桌上!
整张桌子,连同上面摆放的瓶瓶罐罐,都发出一阵剧烈的哀鸣!
“胡闹!!!”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怒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你在说什么鬼话!”
他指着夜月萤,那根因愤怒而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
“鬼杀队的荣耀,在于挥刀!在于用自己的力量与血汗,堂堂正正地斩下恶鬼的头颅!”
“用毒,是奇袭,是辅助!”
“但绝不能是战斗的核心!”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严厉,一句比一句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属于传统剑士的固执与骄傲。
“你这种想法……是对剑士荣耀的侮辱!是对所有挥洒血汗、战死沙场的同伴们的……亵渎!”
“这是懦夫的行为!”
刺耳的斥责,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地扎了过来。
若是换做任何一个普通的少年,恐怕早已被这如山般的气势吓得面无人色,跪地求饶。
然而,夜月萤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连眼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
她迎着培育师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平静地、一字一顿地反驳道:
“荣耀,不能让死去的队员复活。”
……
一句话。
只有一句话。
却像一盆来自极北冰海的冷水,兜头浇下,让培育师所有的怒火,都瞬间为之一滞。
夜月萤向前走了一步。
那双总是平静如湖的灰蓝色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足以刺痛人心的、冰冷的锐利。
“老师。”
“如果我的方法,能让一个原本会死在任务中的同伴,活下来。”
“能让一个家庭,不必承受失去父亲、丈夫、或是儿子的痛苦。”
“那么,它就是有价值的。”
“这,就是我的‘荣耀’。”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
培育师死死地盯着她,那张狰狞的脸上,肌肉不住地抽搐。
他想反驳。
他想用更多的大道理,来捍卫自己坚守了一生的信念。
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那颗属于“柱”的、见过了太多生离死别的心,在告诉他……
这个女孩说的……
是对的。
最终,所有的愤怒与挣扎,都化为了一声无力的、充满了挫败感的咆哮。
他抓起桌上那份凝聚了夜月萤无数心血的报告,狠狠地、一把摔在了地上!
纸张,如雪片般四散纷飞。
“在我这里,你休想学到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
他冷冷地扔下最后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滚回去,给我挥刀!”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药草房,那背影,竟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狼狈。
……
夜月萤默默地蹲下身。
她一张一张地,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沾染了灰尘的图纸和报告,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气馁或沮丧。
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将报告重新整理好,轻轻地、珍重地,放回了桌上。
那动作,像是在安放一件神圣的艺术品。
当晚。
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
后山的一片空地上,月华如水。
一道纤细的身影,独自站在那里。
夜月萤没有去睡觉。
她手中握着一根被削得异常尖锐的木棍。
她的目光,专注地锁定着眼前那棵老树上,一片正随风飘落的、枯黄的树叶。
风,起。
叶,落。
就在那片树叶,即将触碰到地面的瞬间——
咻!
一道快到极致的、几乎没有声音的残影,在空中一闪而过!
木棍的尖端,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那片落叶的正中心。
将其,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她的道路,荆棘丛生,无人同行。
只能由她自己,一刀一剑,一针一剂地,亲自开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