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刺骨而薄情，将池边柳树上的黄叶裹挟，带到无人在意的角落，被时间扼杀在尘垢中。
苏离又何尝不是秋风中的柳叶。曾经在柳枝上享受着春光和水波的潋滟，如今被风吹在了半空，柳叶不停地翻转，妄图抵抗将死的命运。
傍晚，已是黄昏之后。
天际线上的一抹深蓝，如同海水灌满了整个天空。
讲台上，秃顶的中年教师还在黑板上比划着几何体，讲题的声音滔滔不绝。
白鹤高中的晚自习来得比其他高中早，不过暗了天色以后的课，没有多少人能听得进去，更多的是祈求墙上的挂钟能快点转。
苏离的目光转向窗外，墨色的瞳仁仿佛融进了天边的暮色，走了神，脑子里思考起这个月的房租该怎么办，原本攒的积蓄也用来结清苏玥的住院费了，目前在便利店打工的钱也还没发下来。
要再打份零工么？还是去找老板预支一下工资？
正纠结着，后桌的夏宇敲了敲他的肩，前倾着椅子，偷摸着凑到苏离耳边。
“待会儿下课了，哥几个出去吃烧烤，你去不？”
苏离眉头微皱，侧过半边脸，嘴角露出一个略显歉疚的弧度。
“抱歉，你们去吧，我今晚有事。”
夏宇不死心，苏离的女人缘很好，班上暗恋他的人不少，要是能叫上的话，铁定有女生跟着去。
“真的不去吗？我请客嘛，那家店的味道老正了，老板新疆的。”
他摇摇头，除了钱的问题外，苏离难以应付人多的场面，或者说，那场伤痛后，一种无形的、冰冷的玻璃幕墙在他的内心与外界之间悄然升起。
看样子苏离油盐不进，夏宇摆摆手，叹了口气。
自己的计划是泡汤了。撇了撇嘴，仔细看了眼眼前清俊冷淡的苏离，想不通这人长着这张脸，平时叫他上网不去，烧烤不吃，聚会也不去，听说好几个女生表白了也没同意，嘶……真可惜了这张脸。
……
下课铃响，整栋教学楼闹腾起来，夜里反而是学校最热闹的时候。
苏离从课桌里抽出书包，朝后门口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会儿，折返回来，在桌上翻出了今天的语文作业，塞进了书包里，转身离开。
夏宇正吆喝着其他人准备出发，看见苏离，冲他挥了挥手，“拜拜”。
“明天见。”
转过视线，讲台上老师已经走了，围了一堆人。
中间是今天来的转校生，叫江……江怀雪来着。
旁边许多女生拿着偷摸藏在书包里的手机，围着她加好友，倒也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生。
江怀雪被周围的众人围得水泄不通，透过人群间错落的缝隙，瞥见女孩嘴角微扬，笑靥如花，拿着手机不厌其烦的挨个添加。
苏离愣了愣，打心底里佩服这样的人，与这么多人同时接触，还能做到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
“好看吗？”
“嗯，好看。”
苏离随口接了话。
台上的女孩，如锦缎般柔顺光滑的黑发，扎了个干净利落的马尾，几缕发丝在耳畔边飘扬，白皙的颈子修长。
平心而论，女孩五官精致，形体优雅，骨子里透着高雅内敛，完美的无可挑剔。是无论如何也变不成丑小鸭的白天鹅，扬起高贵的颈，能让人心甘情愿的折服。
哪像他，混得如此狼狈。
“跟我比起来呢”
苏离愣了愣，才发觉耳边传来冰冷刺骨的声音。
回过头，发现林艺清眸子里凝着寒霜，漠然地看着他，比起看，更像是无情的审视，相比于今早，现在的眼神更为凛冽。
林艺清双手环抱，唇线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班……班长，我明天一定交语文作业。”
苏离被女孩突如其来的审视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还对早上他没交语文作业的事耿耿于怀。
“呵，是啊，你作业是得交，明天开始，你敢少交一次……”
她冷笑了一声，说完后，轻哼了一声便从苏离身旁擦身而去，还故意撞了肩。
苏离清楚，从今往后的语文作业没法偷懒了。
刚转学到这里那会儿，林艺清作为班长给了自己很多帮助，也多亏了她，才让苏离这样的性格也能有很好的人缘。
不久，苏离也从后门离开了。
台上，众人围拥的女孩，如月牙般的笑眼在一霎间露出了骇人的寒意，顺着那一瞬的杀气，目光赫然指向刚走出后门的男孩和女孩。
“啧……贱人而已，也敢碰我的人……”
……
下了公交车，苏离没忙着回家。
绕过几条街，往一家超市走了过去。
这是他平时打工的地方，一家私人经营的超市，主要为附近小区批发廉价的商品。
刚搬到这附近的时候，为兼职的事愁了几天，路过这边时，看到一个电线杆子上贴着告示：干活勤快，吃苦耐劳，男女不限，学历不限，年龄十八周岁以上，有经验者优先联系。
其他都还好，但是对要求年龄十八周岁以上犯了愁，但真的走投无路了，一件衣服穿了几天，还不知道在哪磕破了个洞，几天下来没吃过一顿饱饭。
他站在店门口，踌躇踱步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不知道酝酿了多少种说辞，最后咬咬牙，选了套类似苦肉计的说辞。决定好说辞的时候，他心里狠狠鄙夷了自己一番。
好在老板是个心善人，明白他的生活确实困难，加上他悲惨的遭遇，同意了他在这边兼职，日结月结都可以。也告诉他附近晚上还有个KTV，如果晚上撑得住，可以加夜班给那边搬卖点酒水，工资能更高点。
以前的他哪会愁吃穿，相反，能用钱解决的事反而是最简单的，如今为了一份微薄的工资，低声下气，用上了卖惨的手段。
这半年来，苏离干活特别的勤快，店里也多了不少女顾客。
有些顾客，尽管看了一圈没有什么需要的，随便买了点结账台上的口香糖，棒棒糖之类的，等到结账的时候，故意盯着他看，眼神里的暧昧和挑逗浓到溢出，偶尔两三句挑逗的话加上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
尽管有些厌恶，但苏离仍然保持着礼貌，他不想跟别人发生矛盾，担心连累了店，辜负了老板的善意。
由此他也第一次体会到了身不由己，再多的不适，也得跟人家陪笑。
今天本不是他上班，店里是一个比他小一点的女孩在照看。
“小瑶。”
女孩叫做顾瑶，老板的女儿，偶尔店里会由她帮忙照看。
“苏离哥哥？你怎么来了呀，今天不是上课吗？”
女孩看着苏离亮了眼，庆幸自己今天听话来帮忙看店了。
“我刚上完课，找老板有点事……”
苏离有点难以开口，这是他第一次要提前预支工资，也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毕竟自己一个兼职的，说不定哪个时候就跑了，不相信他也再正常不过。
“我爸他在二楼，好像在收拾杂物。”
女孩天真的脸上有毫不吝啬的喜欢，苏离经常受老板的委托教她写作业，补习课本之类的，尽管自己笨笨的，男孩总能耐心地引导她，关键是……还长得帅。
苏离上了楼，坦白了此次造访的目的，没想到的是，老板答应的很爽快。
“预支嘛，没事，你生活不容易，现在这物价也涨的快，用钱的地方多，我也能理解。”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不要有压力。
“你平时干活勤快我都看在眼里，店里的业绩啊，自从你来了，涨的也很快，我老早之前就打算给你工资往上提提了，今天你来了，我也跟你说一声，平时也辛苦你帮忙照顾我家那女儿了。”
真诚的道了谢，跟老板和小瑶挥手道别过后，苏离站在店门口，有些恍惚。
他站在半年前踌躇不定时的地方，看着手机上老板刚刚转过来的钱，眼里少有的发酸，这是他少有的，被他人给予的善意。
半年来，挫折成了家常便饭，在饥饿线上挣扎过，也体会过流浪的滋味，领略过陌生人的嘲笑，他都挺着脊背坚持下来了。
他不屑，不屑痛苦在他悲剧的灵魂上肆意横行，不屑曲折在他的身上刻满了刀痕。
骨子里的傲气没有被磨灭，时刻抬着头，为明天在挣扎着，高傲地挣扎着。
但是，此刻手机上突然多了几滴泪珠。
他伸手顺着那份温热，寻找它的源头，最终停在了他泪水盈满的眼角。
有些恍惚，究竟是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