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活力,只剩下那支静静躺在亚梨纱手中的鼓棒,像一个冰冷的句号,悬在所有人紧绷的神经末梢。赤坂葵的背影依旧如同最坚硬的花岗岩,隔绝在窗台与沉沉暮色之间,那把黑色的吉他紧贴着她,像一道无声的告示牌,写着“生人勿近”。最后一点橙红的夕阳光线勾勒着她冷硬的轮廓,却透不进半分暖意。
亚梨纱紧紧攥着鼓棒,指关节捏得发白。她胸膛剧烈起伏,混合着被羞辱的愤怒、被反击的错愕,还有一种……对这精准冷酷姿态的莫名不适感。她死死瞪着那堵冰冷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用力地抿紧,把将要冲口而出的怒吼咽了回去。
花音眼中的水光未退,但更深的是一种无奈的疲惫感。刚才凝聚的勇气似乎耗尽了。她默默走回键盘旁,指尖无意识地滑过冰凉的琴键,肩膀微微沉下。
深雪的视线从葵凝固的背影移回怀中的贝斯。指尖在温润的木头上轻轻摩挲,沉静的眼眸里似有深流涌动,仿佛方才那剧烈的声响波动,是需要她细心感知的独特韵律。
神崎悠胸口那股被怒火填满的滚烫感,像是被突然丢进了冰窟,又被混杂着石块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强烈的挫败感和鼓棒事件带来的巨大冲击,重重地压在她心头。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组建乐队,需要的不仅仅是找到伙伴,更要跨越不同轨道交织时碰撞出的巨大沟壑。
“呃……今……今天就先这样吧。”悠的声音干涩沙哑,所有强行鼓起的“队长”气魄荡然无存。她不敢看任何一张凝固的脸,“大家……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声音低得几乎被沉默吞噬。
没有告别的话语。
花音安静地收拾好键盘和乐谱,没有再望向窗边,那个总是装着温暖点心的盒子也静静地躺在帆布袋里。她对悠和深雪轻轻点了点头,第一个悄然离开了教室,背影沾染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感。
亚梨纱愤愤地将鼓棒塞进背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狠狠瞪了葵背影一眼,最终却只是猛地一甩背包肩带,将双肩包重重地甩到肩上,然后几乎是跺着脚,头也不回地大步冲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走廊回响得格外刺耳。
深雪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她细致而温柔地将贝斯放回琴盒,仿佛安置一位沉睡的伙伴。一切收拾妥当,她缓缓站起,目光在悠疲惫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又无声地扫过窗边那拒人千里的剪影,这才抱着琴盒,无声地融入走廊昏暗的尽头。
最后,是葵。
当悠也准备拖着脚步离开时,窗边那道身影终于动了。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她利落地切断音箱连接,抱起吉他,放入琴盒,动作流畅精准,没有一丝多余。背上沉重的琴箱,她没有回头看一眼教室或教室里的任何人。脚步声平稳、冷硬,步步远去,消失于昏暗的走廊。
咔哒,灯光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吞没了这间承载了第一次激烈碰撞和沉重失败的教室。悠独自站在教室中央,窗外夜色如墨。巨大的失落感如同一张冰冷潮湿的网,将她紧紧裹住。
“明明……才刚刚开始啊……”细碎的自语被寂静吞没,酸涩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一直强撑的坚强外壳在寂静里无声碎裂,那颗渴望点燃舞台的心,第一次尝到了被现实冰冷击打的酸涩。
接下来的几天,乐队的练习陷入了更加难以打破的僵局。沉默成了主旋律,疏离感取代了最初那点脆弱的连接。
葵依然准时出现在窗边的角落,调试音箱时永远留给世界一个拒绝交流的背影。电流噪音是她划定的无形疆域。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指尖在琴弦上飞舞,带出各种复杂繁复的乐句,充满令人叹服的力量感与速度,却始终带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冷光;有时又会切换到压抑、深沉的旋律线,弥漫着难以言说的疏离感。这些声音强大,却将其他人远远推开。
花音不再主动参与合奏尝试。她只在教室另一边独自进行基础音阶和和弦连接练习。指尖下流淌的琴音标准、干净,却失去了尝试的勇气,微弱得如同低语。那曾经散发着温暖甜香的松饼盒,这几天一直静静地待在角落,没有开启。无形的冰墙阻隔了她分享的温度。
亚梨纱则像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她时而疯狂敲打鼓垫,发泄般地宣泄着心中的不满,复杂的节奏带得整个房间都在震动;时而又会骤然停下,把鼓棒一扔,抱着胳膊生闷气,烦躁的情绪几乎溢出体表。练习变得混乱而充满火药味。
深雪是唯一维持着某种微弱“秩序”的人。她在花音安静的音符基础上,融入一些细小的、流动的变化,让基础的贝斯线听起来更有生命力。当亚梨纱的情绪风暴席卷而来时,她总能用沉稳、强调重拍的根音进行某种程度的“归拢”,将那失控的能量稍微拉回正轨。即使面对葵那边传来的强大压力,她的低音也持续搏动着,如同最深处的地脉,坚定地维系着一种基础的存在感。她安静地守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说话。
悠是唯一的沟通者,也是最无力的。她是试图在孤岛间穿梭的孤舟,努力地投下连接的石子。但她的声音,在葵的工业噪音屏障、亚梨纱的爆裂鼓点、花音小心翼翼的琴声和深雪几乎被淹没的低音脉动中,显得如此脆弱易碎。
“花音……昨天你哼的那个旋律小片段,特别好听,我们……”悠挤出努力的笑容。花音指尖一顿,目光掠过窗边那道散发着冰冷光晕的身影,轻轻摇头:“……下次吧。”声音轻得仿佛叹息。
“亚梨纱!刚才最后那个转折超棒!要不要我们一起……”悠试图激发热情。“吵死了!烦着呢!各练各的吧!”亚梨纱暴躁地“咚”一声砸在镲片上,刺耳的噪音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
葵……”悠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靠近那片冰冷区域,“那个……我们……”话未出口。回应她的是葵腕部骤然一抖,一段更急促、更凛冽、如同冰箭攒射般的音符流骤然爆发!那声音精准而冷漠,瞬间将她所有的话冻结在原地!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脸颊发烫。葵甚至没有侧头看她一眼。
挫败感牢牢攫住了悠的心。看着歌词本上几天前满怀憧憬写下的标题(“心跳加速!”、“闪亮的起点!”),此刻只觉得无比遥远和苍白。灵感彻底干涸。难道,只因为一个无法交融的灵魂,她们的旅程就要在起点停滞了吗?
这种令人窒息的僵局,在某天傍晚放学时分,被亚梨纱这枚点火石猛地打破了。
四人(葵依旧隔着几步走在最后)刚走出教学楼。压抑了太久的亚梨,如同一个小型火山达到了爆发临界点。
“够了!”亚梨纱突然转身,那对鲜亮的橙红色双马尾如同被点燃般猛地甩起!她指着几步之外背着巨大琴箱、表情漠然的葵大声控诉:“赤坂葵!你到底闹够了没有?!既然那么不情不愿,就干脆别来了好不好?!天天绷着脸练你那套,像谁欠了你钱一样!吵死了!耳朵都麻了!”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傍晚的宁静。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花音一惊,下意识想去捂她的嘴。
葵的脚步顿住。她没有立刻转身,但背脊的线条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搭在背带上的手指骤然收紧。空气仿佛在刹那间凝结成冰。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葵才缓缓地、如同机械般僵硬地转过身。
夕照的微光勾勒着她线条分明的侧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气急败坏的亚梨纱,里面没有丝毫怒意,只有一种更深的、如同看空气般的漠然。
吵。”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我弹我的。”“你的节奏,”她的目光扫过亚梨纱的鼓棒,“乱。”“太吵了。”
你说什么?!!”亚梨纱瞬间炸了!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乱?!我的节奏?!你看清楚了再……”这是对她最骄傲部分的彻底否定!
“亚梨纱!”花音终于死死拽住了她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悠也感到心头一紧,葵的话太过分了!她刚想开口。
葵却不给他们任何回应的余地。冰冷的眼瞳扫过怒火冲天的亚梨纱、惊慌失措的花音和一脸心疼又不解的悠,最后目光掠过始终沉默的深雪。那眼神不带一丝感情,如同看路边的一条野狗。她异常清晰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评判,吐出一句话:
“幼稚。”然后,果断地转身。沉重的吉他箱晃动,像一面冰冷的盾牌,彻底隔断了身后的一切纷扰。
“你混蛋!给我站住!你说谁幼稚!说清楚!”亚梨纱带着哭腔的怒吼追着葵的背影,疯狂挣扎,但被花音和赶上的悠死死抱住,泪珠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放开我!我跟她没完!”
葵的身影毫不迟疑,消失在道路尽头。暮色沉重地笼罩下来,裹住了哭泣的亚梨纱,疲惫不堪的花音和悠。深雪默默地站在一边,夜色模糊了她的脸,只有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越发幽深的眼眸,若有所思地望向葵消失的方向。
夜深。城市的喧嚣沉入水底。路灯在空旷的街道上拖曳出长长孤寂的影子。
悠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在回家的路上。白天的争执、亚梨纱带着哭腔的控诉,在脑海中反复翻腾。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挫败感和委屈感,沉沉地压在心口。
神使鬼差地,她拐进了白天学校旁那个安静的小公园。就在她失神地经过一个被老树和破损滑梯阴影遮蔽的角落时,一阵虽然被压缩在音箱功率内、却依旧极具压迫感和毁灭性的电吉他音浪猛地撕裂了夜的宁静!
嗡——!一段极具力量感、充满韧劲的和弦轰鸣。铮!铮!铮!……一连串干净利落、速度极快、如同溪流奔涌般的下行旋律。嘶——……一个饱含张力、带着某种情绪牵引的长音滑奏,紧接着是一段华丽流畅、如同月光下舞者般飘逸轻盈、却又暗藏锋芒的solo旋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投入的专注和无法忽视的魅力。它既不刺耳,也不冰冷,反而像是在寂静夜色里诉说着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孤傲,有倔强,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浸其中的热烈?节奏时而如狂风,时而如细雨,每一个音符都带着令人惊叹的准确和力量,仿佛是光与影的交织。
是葵!她在这里!一个人!这声音……完全不同于教室里的疏离!它里面藏着东西!被压抑着,却又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东西!
悠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悄悄靠近声音来源——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她看到葵坐在这公园僻静角落的石阶上,怀中抱着那把她视若珍宝的黑色吉他。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部分面颊。身体随着乐曲的节奏微微摇摆、起伏,整个人仿佛已经与音乐融为一体。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悠躲在树影里,紧张又好奇地注视。她看到葵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灵动而有力,每一个跳跃、每一个转折都充满了精准的美感。她的眼神紧紧追随着自己的手指,嘴唇微抿,那是全神贯注的神情。那旋律时而奔放激扬,像要冲破夜空的束缚;时而低回婉转,带着难以言说的细腻情绪。这种饱满而专注的表达,是教室里那个冷冰冰的葵从未显露过的!
就在这时,葵似乎为了按一个高音和弦而抬起了左手——
借着路灯稀薄的光,悠清楚地看到,葵左手的指腹边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明显是长期练习磨出的老茧!指尖的皮肤也带着过度摩擦留下的微红印痕!她的右手小指根部,也有一小块异样的突起肿胀(像是练习磨出的硬茧或水泡)!但更重要的是,在她专心致志演奏的瞬间,她的眉头微锁,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下用力抿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充满力量的专注光芒!这些痕迹,这些表情,不再是冰冷的证明,而是汗水、时间和全身心投入的勋章!
这一幕让悠心头猛地一震!眼前的葵,与她认知中的形象瞬间割裂!原来她那拒人千里的冰冷姿态下,藏着的是对音乐如此深沉的迷恋和近乎苛刻的执着!这所有的距离感和刻薄言语,或许只是她将自己全部热忱倾注于指尖这一件事后,无暇他顾的盔甲!她不是在制造噪音,她是在用她所能达到的极致方式,向夜空中挥洒着她的旋律星辰!
就在悠出神凝视、心中翻江倒海的瞬间——
葵以一个干净利落、充满余韵的音符结束了这段令人心旌摇曳的独奏。余音袅袅,融入了寂静的夜色。
紧接着,可能是由于刚才过于投入和用力,又或许是想移动一下位置,葵在放下吉他的时候,左手手指无意间划过了音箱外壳某个略显粗糙的塑料边角!
“噌!”一声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响起。
“啧……”葵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不耐的吸气声!几乎是瞬间,她抬起手飞快地看了一眼——只见左手食指的指腹边缘,被那粗糙的边缘刮出了一道浅浅的白痕!皮肤微微泛红,并没有破皮,但那刺痛感是真实的。
她下意识地拧起了眉头!用力地用大拇指揉搓着那个发红的地方!那眼神,是演奏被打断后的懊恼,是对这小小意外干扰的不满!她猛地将吉他往身边石阶上一放,不再理会,只是低着头,用力地按揉着手指上的不适,像个被破坏了重要心爱玩具的孩子。她那紧皱的眉头和用力抿紧的嘴唇,都清晰传达着她的烦躁和不悦。
这一幕,远比教室里任何冷言冷语都更具冲击力!那道浅浅的白痕,那孩子气般用力揉搓的动作,那不加掩饰的懊恼表情……像一把小小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悠紧锁的心门!
那些冰冷的棱角之下,藏着的是这样纯粹、这样专注的热爱!她那令人生畏的距离,或许只是因为她已将自己所有的柔软和热情,都毫无保留地燃烧在了这冰冷的琴弦之上!她需要的不是嘲笑或指责,而是一点点理解她通往音乐之路上的笨拙尝试?
强烈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悠之前的委屈和不平!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懂了葵——一个将梦想寄托在指尖上、孤独而炽热的少女!她不是冰山,她是火山!一座燃烧着音乐烈焰、却用坚硬外壳包裹自身的火山!
练习声已停。但在这寂静的夜空下,悠的内心世界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浪。不再是挫败,而是混合着深深的震撼、无法言说的愧疚、一丝被点燃的理解的火苗,以及一种强烈地想要靠近、想要化解这层坚冰的冲动?
她悄悄退后,没有惊动那个兀自低头生闷气的吉他手。但那堵竖立在悠和葵之间的冰墙,确确实实出现了一道温暖的裂隙。那裂隙里透出的光,是名为“理解”的星火。这星火虽微弱,却足以照亮一段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