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惊鸿一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悠的心中激起了无法平复的涟漪。一整晚,她眼前都反复浮现着那个画面:葵在清冷月色下燃烧般的专注身影,指尖飞舞的力量与精准,还有那被粗糙边角划过皮肤时下意识流露出的孩子气的懊恼。那道浅浅的白痕和用力揉搓的举动,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撬开了葵冰冷外表下的秘密——那份对音乐近乎偏执、不惜代价的绝对投入。
不再是纯粹的委屈或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深深震撼、强烈愧疚和微妙悸动的复杂情绪。葵不是刻意破坏者,她是行走在自己孤独星轨上的追逐者,将自己全部的热情与时间都浇灌给了冰冷的琴弦。自己之前的指责和要求,似乎都显得那么肤浅和无力。
第二天清晨,当悠再次踏进那间熟悉的空教室时,心境已然不同。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无形的低气压,昨天的激烈冲突留下的阴影尚未散去。
相原花音早早坐在远离窗边的位置,膝上放着键盘。她没有开始练习,只是安静地翻阅着一本厚重的古典乐谱集,深栗色的微卷长发柔顺地垂在肩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那曾经散发着温暖香气的松饼盒,依然安静地躺在她脚边的帆布袋旁,如同一个被遗忘的记号。
雪澪也到了,如往常一样,抱着她黑色的琴盒,墨色的及腰长直发无声披散,沉静得如同凝固的夜色,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她的目光穿过窗户,落在远处被清晨薄雾笼罩的操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亚梨纱则一反常态地晚到了几分钟。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走进来,她用力把鼓包“咚”地放下,瞥了一眼窗边——那里还空着——然后鼓着嘴,坐到鼓凳上,却没有立刻拿起鼓棒,而是抱着胳膊,目光在地板上游移。昨天当众爆发又被斥“幼稚”的委屈和愤怒,似乎沉淀了一些,只剩下闷闷不乐的别扭。
葵,依旧是最后一个踏进教室的人。她背着那个标志性的巨大黑色琴箱,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走向她习惯的角落。她的身影依旧是那么冷硬,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空气似乎因为她进入教室而骤然降温了几分。花音翻书页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亚梨纱的视线立刻缩了回去,深雪也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
悠感到自己的手心微微冒汗。她知道,打破这沉重的僵局需要一个契机,一个不同于往日强硬撮合的契机。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像往常一样试图立刻组织练习,也没有急着靠近任何人。她只是走到教室中央,放下了自己的背包,然后走到饮水机旁,倒了满满四杯温水。
她端着一杯水,小心翼翼地走向花音,轻轻放在她身边的空位上。“花音,早上好。喝点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尝试性的友好。花音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看着悠努力扬起的笑容和手边的温水,原本有些紧绷的表情柔和了些许。她低低说了声:“……谢谢,悠。”
悠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她又端着一杯水,走向低头生闷气的亚梨纱。“……亚梨纱?”悠蹲在她面前,把水杯递过去。亚梨纱瞥了一眼水杯,又看看悠明显带着歉疚和示好的眼神,别扭地别过脸去,但还是伸手一把抓过了杯子,咕咚灌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声“哦”。
深雪那边最简单,悠只是默默地把水杯放在了她旁边的窗台上。深雪的目光落在水杯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对着悠轻轻颔首,算是致意。
最后,是窗边。悠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端着最后一杯水,犹豫了一下。葵正背对着所有人,连接音箱的线缆,那拒人千里的气场清晰无比。悠深吸一口气,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她停在离葵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没有再试图靠近那片“禁区”。她将水杯轻轻放在离葵脚边不远的地板上。“葵……喝水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葵连接线缆的手指没有停顿一下。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仿佛根本没听到,也没看到脚边多了一杯水。只是那微微侧向悠站姿方向的耳廓,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还是悠自己紧张的错觉?
一阵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沉默后,悠有点失落地准备离开。就在这时。“……放着吧。”一个极低、极冷、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从葵的方向传来。声音不大,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但这三个字,却如同投入寂静湖面的第一颗小石子,让整个教室的氛围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倾斜。花音微微睁大了眼睛,连翻书的手指都停了下来。亚梨纱也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葵的背影。深雪的目光也静静地投向了这边。悠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葵……回应了她?虽然只有三个字,虽然冷得像冰,但这……这是第一次!“好……好的!”悠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变调,赶紧应了一声,快步走开,生怕自己打扰到对方反悔。
一杯水,一个小小的、无声的问候。虽然只有一个人做出了最冷淡的回应,但这却像一缕微弱的晨光,照亮了冰封湖面上的第一道细微裂痕。花音轻轻地合上了乐谱,打开了琴盖。亚梨纱沉默片刻,第一次没有发泄似的开始狂敲,而是拿起鼓棒,试着轻轻地在军鼓上敲击一个缓慢、稳定的基本节奏型。嗒……嗒……嗒……嗒……声音不大,却像重新找到了呼吸。
葵调试好音箱。令人意外地,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始令人窒息的高速技巧练习,也没有释放冰冷的噪音墙。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极其不易察觉),然后拨动琴弦。流淌出来的,是一段极其缓慢、平和的分解和弦。音符干净而温暖,像初融的雪水滴落山涧,带着一丝尝试性的收敛?这简单的旋律线,与她平日锋芒毕露的风格截然不同,甚至隐约契合着亚梨纱那边试探性的、逐渐稳定的节拍脉搏。
悠感到眼眶有些发热。她默默地坐回教室中间的位置,拿出了自己的歌词本,没有着急开口唱。这一次,她仔细地去倾听。花音的指尖在键盘上轻盈跳跃,几个轻柔明亮的和弦音符缓缓加入,小心翼翼地在葵那平和的和弦线上点缀开来,如阳光洒落林间缝隙。她没有尝试旋律,只是提供着和声支持。
更令人惊讶的是深雪。一直沉默的贝斯手,她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按在琴弦上。她没有立刻出声,似乎在用心感受着空气中流动的、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三个声部的脉动——亚梨纱的鼓点、葵分解和弦的基底、花音点缀的和声。
终于,在亚梨纱敲完一小节四拍后进入的空白瞬间,深雪轻轻拨动了贝斯弦。嗡——!一道极其沉稳、浑厚的根音稳稳落下,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强拍的节拍点上!这个低沉的音符,如同沉稳的地基,瞬间填补了底层的空白,稳稳地托住了花音轻盈的和弦、葵平和的分解,以及亚梨纱那个略显简单的四拍节奏!它不是炫技,是恰到好处的支撑和融合!
嗒!(鼓)噔…噔…(吉他分解和弦)叮…叮…(键盘点缀)嗡——(贝斯)嗒!噔…叮…嗡——……
音符流淌开来。没有激昂的高潮,没有复杂的编排,没有主唱的旋律。只有最简单的鼓点节奏、舒缓的吉他分解、轻盈的键盘和声点缀、和一个精准有力的贝斯重拍。但这一次,所有的声音不再冲突、不再割裂,它们小心翼翼、却又奇异地共振在了一起!像四条原本各自奔流的细流,第一次在某个平静的河湾处,试探着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虽然微弱、却清晰存在着共同流向的溪水!没有宏大的声响,没有燃烧的激情,只有一种仿佛心跳般的、内在的频率统一。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沉默中悄然建立。
葵依旧背对着她们。她的肩线似乎比平时稍稍放松了一点点?或者又是错觉。花音弹奏的指尖越来越柔和,眉宇间的愁绪被专注取代。亚梨纱的鼓棒敲击得更加稳定,不再胡乱发泄,而是认真地在寻找节拍的“点”。深雪低垂着眼,嘴角挂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仿佛在聆听一首只有她能完全解码的宇宙低语。悠静静地看着这无声融合的景象,看着伙伴们专注于各自的声音,看着她们的声音第一次编织成一幅虽简单却完整的图案。一股温暖的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驱散了连日来的冰冷和沮丧。她低下头,看着空白歌词本上新出现的一点被泪水晕开的墨迹——那不是委屈的泪水,而是欣喜和希望。
第一次,她们“一起”在演奏。不是为了排练,不是为了证明,更不是为了对抗。只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像是在说:“嘿,我在这里!我听到了你们的心跳。我们的心跳,好像……开始同步了?”
练习结束后,当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悠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窗边。那个装着清水的水杯,已经空空如也,在被风吹起的窗帘缝隙透进的夕阳余光下,反射出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