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宅邸，茶室。
熏香袅袅，黎夕跪坐在蒲团上，姿态优雅地分着茶，她比黎明年长十五岁，眉眼间已有了当家主母的沉稳与威仪。
黎明坐在她对面，坐姿看似随意，甚至带着点惯有的懒散，手指却无意识地抠着榻榻米的边缘，暴露了他紧张的内心。
他刚结束上午的练习，额发间还带着些湿气。
“明天上午，凤家的宁华小姐会过来做客。”黎夕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黎明面前。
黎明的动作瞬间僵住。
“凤宁华？”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嗓音有些发紧。
那双平时总是耷拉着，显得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嗯，”黎夕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家里希望你们年轻人多接触接触。”
黎明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扯些场面话，让自己没那么尴尬，但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太清楚凤宁华是谁了，橘花流掌门的亲传弟子，昭乐城年轻一辈里剑术能排进前三，以自己对剑术的造诣，在她面前怕不是刀都拔不出来。
“……非得去？”他最终挤出一句，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不耐烦，而非底气不足。
黎夕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了吹气：“你说呢？”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为了黎家的未来，这次是一个攀上凤家的很好机会。”
黎明不说话了。
他低下头，盯着面前那杯清澈的茶汤，指尖抠得更用力了，几乎要在榻榻米上留下印子。
一股混合着羞耻和恼怒的热气冲上脸颊，让他耳根发烫，但最终，他只是猛地端起那杯茶，失礼地一口灌了下去，他放下茶杯，故意带起一些声音，而后猛地站起身。
“知道了！”他几乎是吼出这句话，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也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说完，他不敢再看姐姐的眼神，僵硬地快步离开了茶室，背影都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狼狈。
黎夕看着他仓惶离开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将杯中微凉的茶水缓缓饮尽。
她这个弟弟，明明实力足以傲视绝大多数人，表面也确实玩世不恭，但内里总是比谁都紧张。
昭乐城最繁华的新区，就是黎家本家的所在之处，而瑞现在就路过了这里。
夕阳将建筑的影子拉得老长，瑞独自走在回程的石板路上，红白驳杂的羽翼收拢在身后。
刚结束的讨伐不值一提，目标是一枝蚀骨藤，藏在废弃染坊的蓄水池里，这种低阶妖灵甚至几乎没有智慧，只是被逸散的妖力污染而活化的大型植物，处理起来主要是麻烦，要斩断所有带腐蚀性的藤蔓，再一把火烧干净根系，防止再生。
这类低报酬的清理工作如今占了多数，十三娘转让茶楼后，高价值的委托信息源断了，他和莉莉又需要维持明面上普通妖术师的身份，不能轻易动用宴酌招摇，只能接些中介派发的零散任务。
就在这时，前方一座格外宏伟的宅邸侧门猛地被推开，一个身影有些踉跄地冲了出来，差点与瑞撞个满怀。
瑞脚步一顿，侧身让开，那人也稳住身形，抬起头。
是黎明，只见那张脸还是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算得上俊秀，但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和不耐，眼神锐利却缺乏沉淀。
“喂，”黎明的语气很冲，“你挡着我的路了。”
瑞都不打算理他，眼角扫过一眼他的身形后就继续走了起来：“路很宽。”
“嘁。”黎明恼了一声后，继续快步走了起来，脚步声故意踩得很响。
瑞没有理他，径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将黎明那点无能狂怒远远甩在身后。
推开家门，食物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莉莉正在厨房里忙碌，娇小的身影在灶台前转来转去，听到动静头也没回：“回来了？顺利吗？”
“嗯，”瑞应了一声，走到厨房的水池边清洗了一下手，“这种级别的任务我还不至于处理不顺。”
“饭快好了，今天吃炖菜。”莉莉说着，将切好的蔬菜倒入咕嘟冒泡的锅里。
他走到莉莉身旁，看着锅里翻滚的食材：“帮忙？”
莉莉正踮着脚想去拿橱柜顶层的调味料，闻言让开了身位：“帮我拿一下吧。”
“嗯。”
瑞伸手轻松地拿下调味料，递给莉莉，
瑞无所谓地靠在料理台边，看着莉莉熟练地调整火候，添加香料。
“今天路过新区那边了，”瑞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黎家的地方。”
莉莉一边搅拌着，一边侧头看他：“黎家？这不是凤宁华明天要带我去的地方吗？”
“所以我顺便过去看了看，”瑞回答，“看到一个小子从侧门冲出来，脾气挺臭。”
莉莉听完，轻轻“哼”了一声，继续搅拌着炖菜：“那些大家族的人，表面光鲜，内里不知道多少弯弯绕绕，说起来，昭乐城能像现在这样，也离不开这些家族早期的努力……虽然现在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挺烦人的。”
“嗯哼？继续？早期的什么努力？”
瑞平时很少关注这种话题，但此刻听着莉莉用她那温软的嗓音讲述，看着她在灶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反倒有兴趣起来了。
“你知道的吧？”莉莉尝了尝汤的咸淡，“前文明崩溃，据说是因为一场无法理解的大灾变，记载很模糊，但结果就是，所有人类都近乎回到了野蛮时代，一切秩序都连同文明一同崩溃。”
“嗯，好像听过？”瑞伸手从旁边的篮子里拿起一个洗好的果子咬了一口。
莉莉见他没打断，便接着说下去：“残存的人类慢慢形成了聚落，昭乐城就是其中之一，最初这里也很混乱，为了有限的资源和生存空间，争斗不休，直到几个有能力的家族和强大的妖术师啊妖灵师的，联合起来，建立了最初的秩序，清理盘踞的妖灵和匪徒……凤家，橘花流的前身，还有一些现在已经没落或者被吞并的家族，都是当时的奠基者。”
“黎家呢？”瑞突然问。
“黎家是昭乐城繁华后的后来居上者，”莉莉解释道，舀起一勺汤，小心地吹凉，“据说当时的家主非常有商业头脑和手腕，抓住了几次关键的机会，积累了大量财富，又通过联姻和资助一些流派，逐渐提升了影响力，最终跻身大家族的行列，新区那边，很多产业都是黎家主导开发的。”
她将吹凉的汤递到瑞嘴边：“尝尝味道怎么样？”
瑞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浓郁的鲜香在口中化开。
“还行。”他评价道。
莉莉满意地收回勺子，自己也尝了一点，继续说：“所以啊，现在的昭乐城，表面上看是橘花流这些流派维持着武力平衡，十三娘那样的中间人协调着黑白两道，但根基，还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他们掌握着资源啊人脉啊这些的，暗地里的较量从来没停过。”
“嗯……”
瑞已经彻底沉浸在莉莉讲故事的氛围之中了。
莉莉看向瑞，眼神里带着担忧：“这次黎家和凤家的事，很可能就是新兴的黎家想要攀上凤家，我们拿了宴酌，又和凤宁华走得近，现在可能还无意中引起了黎家的注意……我总觉得，不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
“无所谓，”瑞吃完最后一口果子，将果核精准地扔进远处的垃圾桶，“他们不来惹我就行。”
他伸手，指尖拂过莉莉耳边一缕散落的白发，帮她别到耳后，动作自然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迟钝，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个举动在莉莉心中激起的细微涟漪。
“饭好了吗？”他问，注意力已经完全回到了炖锅上。
莉莉看着他，心底那点因讲述历史而产生的沉重感，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冲淡了些。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笑。
“好了，拿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