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冰冷如水。
穿过废弃教堂那破碎的彩色玻璃窗,在布满了厚厚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宛如鬼魅般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已经凝固了数百年的悲伤。
蛛网,从长椅的扶手垂到地面,像一袭袭破旧的婚纱。
在这片被时光遗忘的死寂之地,唯有教堂中央的那座石像,显得异常的……干净。
那是一位少女的雕像。
她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胸前,做出祈祷的姿态。
精湛的雕工,将她脸上的悲伤与绝望刻画得栩栩如生,两行泪痕从眼角滑落,在月光下反射出湿润的光泽,仿佛她真的在哭泣。
“好……好强的执念……”
塞拉菲娜站在教堂门口,俏脸上写满了警惕。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庞大到令人心悸的、纯粹的悲伤能量,正源源不断地从那座石像中散发出来,笼罩着整个小镇。
嗡!
金色的圣光,在她的铁拳之上,蓄势待发。
“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敢在姑奶奶面前装神弄鬼!”
“就让我用这神圣的铁拳,把你轰回地狱去!”
(又来了,单细胞生物的思考模式……)
凯恩靠在斑驳的门框上,在心里发出一声充满了社畜怨念的叹息。
他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塞拉菲娜那已经开始微微颤抖的、充满了战斗欲望的肩膀。
“别紧张。”
他的声音,平淡而冷静,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教堂中凝滞的空气。
“她不是敌人。”
凯恩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黑曜石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那座流泪的石像。
“她只是一个……需要看病的‘病人’而已。”
***
“病人?”
塞拉菲娜歪了歪她那金色的脑袋,一脸茫然。
(这家伙……对着石头说胡话……脑子没问题吧?)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凯恩已经迈开脚步,径直朝着那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石像走了过去。
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平稳。
那身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在这片充满了灰败与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停在了石像的面前。
他没有释放任何强大的力量,也没有吟唱任何复杂的咒语。
他只是像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有些内向的病人一样,用一种温和而专业的语气,缓缓开口。
“你好。”
“我是路过的医生,凯恩。”
塞拉菲娜的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
(他、他真的在和一座石像打招呼啊啊啊!)
凯恩完全无视了身后那个热血笨蛋的内心风暴。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比月光还要黯淡的暗影之力。
为了不吓到某个肌肉圣女,他特意将这股力量伪装成了纯粹的精神波动。
然后,他将手指,轻轻地,点在了石像那冰冷的、沾染了月光的眉心之上。
“初次问诊,可能会有些不适,请放松。”
他闭上了眼睛。
“那么,现在……”
“能请你,详细地描述一下你的‘症状’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不适’的?”
凯恩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寂静的教堂里。
那副一本正经的、充满了医生职业操守的模样,让塞拉菲娜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被无情地碾压、重塑。
(用、用医学问诊的方式……来处理闹鬼事件?!)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构造啊……)
就在塞拉菲娜的大脑彻底宕机的时候。
凯恩的意识,已经沉入了那片由悲伤构筑而成的、跨越了百年的记忆海洋。
***
光影,在眼前飞速变幻。
周围的一切都褪去了色彩,化作了黑白的老旧默片。
凯恩“看”到了。
那是一个百年前的、阳光明媚的午后。
一间简陋的石匠工坊里,一个穿着粗布裙、脸上沾着些许石灰粉的少女,正用她那双灵巧的手,专注地雕琢着眼前的石像。
她的名字,叫艾拉。
一个贫穷,却拥有着惊人天赋的石匠。
她的眼中,闪烁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光芒,那光芒里,充满了爱意与期待。
她暗恋着镇上面包店老板的儿子。
一个笑起来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温暖的、善良的年轻人。
她不敢表白。
只能将自己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爱意,倾注到这块冰冷的石头里。
她想,等这座雕像完成,她就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把它作为礼物,连同自己的心意,一同送到他的面前。
日复一日。
锤声与凿声,是她无声的告白。
飞溅的石屑,是她雀跃的心跳。
终于。
在雕像完成的那一天。
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她深爱着的年轻人,正满脸幸福地,牵着一位衣着华丽的贵族小姐的手,在全镇人的祝福声中,宣布了他们的婚讯。
那一瞬间。
艾拉的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
手中的刻刀,轰然落地。
希望,碎了。
心,也碎了。
无尽的、足以将灵魂都彻底淹没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吞噬。
她没有去质问,也没有去哭闹。
她只是回到了自己的工坊,在那座她倾尽了所有心血、却再也送不出去的雕像面前。
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年轻而悲伤的生命。
临死前。
她将自己那份不甘的、绝望的、却又无比纯粹的爱意与灵魂,永远地,封印在了这座见证了她一切的、流泪的石像之中。
她诅咒的,不是那个男人,也不是那个贵族小姐。
她诅咒的,是这个世界上所有“无法传达的心意”。
所以,当三天前。
那个同样爱慕着某人、却始终不敢开口的年轻地精商人,在教堂外徘徊、叹息时。
他那份相似的、充满了“求而不得”的情感,就像一把钥匙。
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将这份迟到了百年的悲伤,彻底释放了出来。
***
塞拉菲娜看不见那些画面。
但她能感觉到。
随着凯恩与石像之间的能量波动越来越强烈,一股庞大而复杂的情感洪流,也透过他们之间的契约,涌入了她的心海。
那是初恋时的甜蜜与羞涩。
是倾尽所有时的期待与喜悦。
以及……
最后那份,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深不见底的绝望与悲伤。
“呜……”
塞拉菲娜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她下意识地,用力握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原来……)
(原来无法说出口的心意……是这么的……痛苦吗……)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她的心底冒了出来。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男人的背影。
看着他如何用自己那双冰凉的手,去触碰、去安抚那个悲伤了百年的灵魂。
那双总是燃烧着熊熊战意的碧绿色眼眸里,此刻,却被一层薄薄的水雾所笼罩,闪烁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光芒。
***
凯恩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
他睁开眼,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啧……高浓度的情感能量,对精神力的消耗,比预想中要大。)
(看来回去得让那个暴力女给我按按太阳穴才行。)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个已经眼眶通红、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一样的塞拉菲娜。
“我找到病因了。”
他用一种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高难度外科手术的、疲惫而专业的语气,缓缓开口。
“她的执念,是没能送出去的一封情书。”
说完,他走到石像的侧面。
根据艾拉灵魂最后的指引,他蹲下身,在那布满了灰尘的基座下方,轻轻敲了敲。
叩、叩。
空洞的声音。
他伸出手,在那块活动的石板上一按。
咔哒。
一个暗格,应声而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的木盒。
凯恩将木盒拿了出来,吹掉上面的灰尘,递到了塞拉菲娜的面前。
“喏。”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护士小姐。”
塞拉菲娜愣愣地接过那个还带着一丝冰冷气息的小盒子,一脸茫然。
“交、交给我?”
“这是什么?”
凯恩站起身,拍了拍白大褂上不存在的灰尘,嘴角勾起了一抹属于究极乐子人的、充满了愉悦的弧度。
“解药。”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封迟到了近百年的情书,送到它真正的主人手里。”
“只不过……”
他的视线,透过教堂那破败的穹顶,望向了小镇的方向。
“收信人的后代,如今已经是镇上最大的贵族了。”
“而他们,似乎并不怎么欢迎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