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声很轻，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的角落里，独自舔舐着伤口。
断断续续的，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做噩梦了吗……』
他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那道薄薄的布帘，试图将那扰人清梦的声音隔绝在外。
『麻烦死了，别管她，睡觉。』
然而，下一秒。
一阵更加清晰的、充满了绝望的梦话，穿透了那道脆弱的屏障，精准地，刺入了他的耳中。
“不要……”
“快逃……”
“……是我……都是我干的……”
那声音，颤抖着，破碎着，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羽毛。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深不见底的恐惧与自我厌恶。
凯恩翻身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转了回来。
金丝眼镜后的黑曜石眼眸，在黑暗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光。
情况，不对劲。
那声音里，充满了深不见底的、足以将灵魂都彻底冻结的绝望与恐惧。
凯恩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紧紧地皱了起来。
***
他缓缓地从床上坐起身，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啧……）
凯恩在心里，发出一声充满了社畜怨念的叹息。
（只是做噩梦而已，小孩子都会有的事。）
（我过去干什么？安慰她？拍拍她的背，然后温柔地说“别怕，有我在”？）
（……呕，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恶心。）
（太麻烦了，还是睡觉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他这么想着，重新躺了下去，将被子拉到了下巴。
然而。
帘子那边的抽泣声，却变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痛苦。
伴随着的，是一股极其细微，但却在不断攀升的、混乱的圣光波动。
凯恩那总是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该死……）
他再次坐了起来，金丝眼镜后的黑曜石眼眸，闪过一丝冰冷的、属于资本家的精准算计。
（这种程度的情绪波动，已经开始影响到她体内圣光的稳定性了。）
（虽然概率很小，但万一……万一她体内的力量在这里失控……）
凯恩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这家旅店被夷为平地、自己被老板娘揪着衣领索要天价赔偿金的悲惨画面。
（啧……）
（这笔潜在的经济损失，远高于“过去看看”所需要付出的行动成本。）
（没办法了……）
最终，金币的压力彻底战胜了“怕麻烦的咸鱼之魂”。
凯恩无奈的姿态息地掀开了那道白色的布帘。
他走到了塞拉菲娜的床边。
然后，他看到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她的身上。
她整个人，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虾米，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地抓着胸前的被子，骨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长长的、金色的睫毛，被泪水浸湿，黏连在一起，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一颗晶莹的泪珠，正顺着她那完美的、毫无瑕疵的脸颊曲线，缓缓滑落，最后，消失在被褥的阴影里。
她的脸上，满是痛苦与恐惧。
那副无助的模样，与白天那个挥舞着神圣铁拳、仿佛能击碎一切的“暴力圣女”，判若两人。
就在凯恩注视着她的那一瞬间。
嗡——！
一股庞大而混乱的情感洪流，通过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平衡契约】，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撞进了他的意识之海！
凯恩的瞳孔，猛然一缩。
他的意识，被动地，瞥见了她噩梦的碎片。
***
那是月莺镇。
但，却是一片被金色火焰吞噬的、宛如炼狱般的人间地狱。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房屋，熟悉的、镇民们那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足以焚尽万物的、狂暴的金色圣光中，扭曲、熔化，最后，化为飞灰。
而她。
塞拉菲娜。
就独自一人，漂浮在这片由她亲手制造的、毁灭的废墟中央。
她的身上，燃烧着金色的火焰。
她双手，沾满了金色的光屑。
眼中，流淌着金色的泪水。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这片被自己彻底摧毁的世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无声的哀嚎。
然后。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间她最熟悉、也最想保护的诊所上。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白大褂、嘴巴很毒、却总会在最关键时刻挡在她身前的男人，正站在诊所的门口。
他没有逃。
也没有反抗。
他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抬起头，隔着那片金色的火海，平静地，看着她。
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
只有一丝……
凯恩也读不懂的、极其复杂的、仿佛是叹息般的无奈。
“不——！！！”
梦境中的塞拉菲娜，发出了绝望的呐喊。
她拼命地想要收回自己的力量，想要扑过去，想要抓住他。
然而。
那狂暴的、失控的圣光，却像一个最残忍的刽子手，在她眼前，将那个瘦削的、可靠的背影，连同那间充满了回忆的诊所……
一同，化为了灰烬。
这是她内心最深处、最黑暗的、永远不敢触碰的恐惧。
***
凯恩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晃了一下。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庞大而沉重的悲伤，从自己的意识中剥离出去。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
看着她那张泪痕斑斑的、充满了痛苦的睡颜。
那颗属于前代魔王的、早已冰封了千年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这个热血笨蛋，为什么总是那么拼命地想要变强。
明白了她为什么宁愿一个人扛下所有，也要固执地将他推开。
也明白了她那份“不想连累任何人”的、笨拙到近乎于愚蠢的温柔。
她所恐惧的，从来都不是强大的敌人。
而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体内那份足以毁灭一切的、随时可能会失控的力量。
是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会亲手，摧毁掉那个唯一愿意收留她、唯一愿意为她挡下全世界的……
那个小小的、温暖的港湾。
凯恩看着她那张泪痕斑斑的、在睡梦中依旧充满了痛苦的俏脸。
他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复杂得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
里面，有无奈。
有麻烦。
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心疼。
最终。
他伸出了手。
他要做点什么了。
不是为了那该死的、可能会产生的赔偿金。
而是……
单纯地，想这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