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初升的太阳刚给森林镀上薄薄一层金边,叶阑、迪斯马和雷纳德便已聚集起来。晨雾尚未散尽,微凉的空气包裹着他们,草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管家的问题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必须尽快解决。讨论正要开始,叶阑却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我们必须派人盯着管家,”叶阑的声音在清晨裹着湿气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否则他在暗,我们在明,根本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清他的动向才方便我们抓住他的破绽。更何况,还需要有人回去报告‘寻人未果’的消息。”他顿了一下,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而且,万一那老家伙想撇开我们所有人独吞遗产,我们至少能提前知道,说不定还能利用这点煽动小镇的人起来反对他。”
迪斯马和雷纳德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点了点头。叶阑的分析确实切中要害,监视成了眼下最稳妥的第一步。
“这个任务,”叶阑的目光转向雷纳德那张在晨曦中更显清秀却带着坚韧的脸庞,“只能由你去。你给他留下的印象相对最好,他对你的防备心自然也是最轻的。”他没说出另一个理由——迪斯马的火爆脾气太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警觉,甚至可能激化矛盾——这后半句想法只在叶阑心中滑过。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雷纳德没有异议,只默默地整了整腰间皮扣和背上简陋的行囊,动作干练却透着一股沉稳。她回头对叶阑微一点头,栗色的头发束在脑后,有几缕散落在鬓边,随即转身,踏上了那条被露水打湿的、蜿蜒回小镇的林间小径。晨曦中,她修长的身影很快被重重叠叠的树影吞没,原地只剩叶阑和迪斯马。
营地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林鸟的清啼在薄雾中回荡。迪斯马转向叶阑,眼神里混杂着疑虑和一丝探寻:“雷纳德去看着管家了,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她直接问道,语气比起初识时少了几分轻慢,多了几分凝重。
叶阑放松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背脊却挺直,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找不到把柄,那就自己制造一个出来。”他说得如此理所应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迪斯马心头一凛。眼前这个面容清秀甚至略显稚嫩的十几岁少年,这份冷酷的老练让她感到一丝陌生和难以言喻的诧异。这家伙……究竟经历过什么?她脑中思绪翻涌。但旋即,另一种想法占据了上风:毕竟是领主的继承人,从小浸淫在权谋倾轧之中,有这份心机和格局,似乎也不算太奇怪。只是这份理所当然的“制造”,让她后背微微发凉。
“怎么做?”迪斯马追问,压下心头涌起的复杂情绪。
“太简单了,”叶阑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栽赃陷害,懂吧?最简单的,比如偷点别人的东西塞到他家里。不过……”他顿了顿,微微摇头,像是在评估一个不太成熟的方案,“这种手段未必有效,容易穿帮,风险不小。要更狠一点的话……”他的目光落在迪斯马身上,那双漂亮如黑曜石的眼睛里似乎带着某种评估的意味——迪斯马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即使在风尘仆仆、衣着粗陋中也难掩那股野性不羁的光彩。
“要看你愿不愿意了?” 叶阑这句话问得有些突兀。
“我?”迪斯马一愣,完全没明白这突然的指向是何用意。
但叶阑立刻又摇了摇头,否定了刚才的提议:“算了,事情还没恶劣到需要动用那一步的田地。”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打消迪斯马骤然升起的疑虑。
迪斯马被这峰回路转弄得更加茫然,像坠入了更深的迷雾。叶阑说的“狠一点”手段是什么?为什么又跟她有关?可看着叶阑平静无波、甚至显得有些漠然的脸,她把追问的话头硬生生咽了回去。与最初相见时那个孱弱、几近昏厥的“小少爷”印象截然不同,这几日的朝夕相处让迪斯马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少年比她想象的要深沉得多,也看得更远。她自己没有这般机关算尽的本事,心底竟悄然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甚至带着点警惕的“尊敬”,让她选择了暂时的沉默和谨慎的信任。
接下来的几天,叶阑便在这小镇外森林的边缘扎下了临时营地。迪斯马和雷纳德开始了轮换的监视:一个人前往小镇,如同幽灵般融入街头巷尾,紧紧盯着管家出入府邸的一举一动,侧耳倾听任何关于小镇的闲言碎语;另一个人则返回营地,低声汇报所有见闻,并利用这片刻休整恢复体力。
在小镇中小心穿行的雷纳德,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总能找到合适的角落,安静得像一块石头,锐利的目光却从不放松。一次在旧水井旁短暂停留等待管家出现的间隙,她瞥见镇角低矮泥屋前蜷缩的几个孩子和一脸愁苦的妇人。饥色已爬上他们的脸颊。雷纳德沉默地注视了几秒,手下意识地隔着粗糙的上衣布料,按在了贴近心口的位置——那里藏着一枚小而冰冷的物事,是她过往某次不起眼的行动中悄悄私藏下的战利品,一枚小巧但纯净的蓝宝石。它曾是她留给自己以备不时之需的保障。她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决断,那点微末的人性挣扎迅速被磐石般的决意覆盖。下一次她从市场附近匆匆经过时,那个角落的桌子上悄然多了几袋沉甸甸的谷物,而她胸口那枚曾是她个人保障和过往印记的石子,已然消失不见。她没有回头,身影迅速消失在杂乱的人群里。这只是她在完成主要监视任务时一个悄无声息的插曲,如同掠过水面的风,没等她看见对方是否发现这些谷物或作何反应,便已匆匆隐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那点粮食是她用微不足道的私人“财货”做的微小交换。
叶阑也没有闲着。在迪斯马或雷纳德返回营地的短暂休整间隙,他便在她们俩的指导下,开始了最基础的体能训练。雷纳德会示范几个灵活闪躲的步法,迪斯马则不耐烦地纠正他挥动树枝时那绵软无力的姿势,或是演示如何更有效地运用核心力量。叶阑显然身体底子孱弱到了极点,动作不仅笨拙生疏,而且每一次发力都显得吃力异常,练习没几下便气喘如牛,豆大的汗珠滚落,常常累得直接瘫坐在冰凉的土地上,手指甚至微微颤抖。但他从不抱怨,喘息稍定,便咬着下唇,用袖口抹去糊住视线的汗水,再次抓起那根代替武器的树枝,一遍遍尝试那些对他而言极其艰难的动作,额前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碎发狼狈地贴在皮肤上。林间这片被踩得略显光秃的空地,成了这位可怜人跌跌撞撞起步的残酷训练场。
风在林间穿梭呜咽,日升月落,光影流转。营地的篝火熄灭了又燃起,带来些微暖意和驱散寒意的干燥烟味。叶阑在咬牙坚持与沉默等待,迪斯马在奔波观察中锻炼耐心,雷纳德在小镇的人群里小心翼翼地周旋,履行双重角色。他们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在小镇的中心——那栋藏着无数秘密和潜在威胁的灰石屋子。三个人在森林边缘的营地与小镇边缘之间,无声地酝酿着一场风暴,等待着那个可以引爆一切的、微小而关键的机会。所有的忍耐、训练和无声的救济,都是为了那个时机到来时的致命一击。森林静静包裹着他们,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