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实在令人难受。
我从睡梦中醒来,喉咙里紧实沉重,像钉着一枚生锈的旧锚。先闻到铁锈,随即尝到铁锈——那锈蚀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舌根。
身下,逐浪号的吊床随着海浪微微摇晃,帆布紧贴着背脊,湿冷得像一张裹尸布。绳结勒痛肩胛,却是我仍被系在人间的唯一证明。
头顶,煤渣灯在渗水的横梁下晃悠,灯罩裂了条缝,火舌从缝里探出来,贪婪地舔舐着朽木。
水珠沿着铆钉一颗颗坠落,冰凉地砸在我的额头上,触感竟像亡妻的指尖。
船舱低矮得让黑暗有了重量,它沉沉地压在我胸口,与昨夜残留的梦魇争夺我的呼吸权。
船壳外,潮水拍击着木板,节奏迟缓得像垂死的心跳。每一次拍击,都让挂在舱壁上的鲸油灯影猛地一跳。
那些挂在钩子上的绳索、锈绿的铜漏斗、半空的鲸脂桶,便在昏黄的光晕里忽长忽短,扭曲成一群沉默的幽灵,排练着无声的哑剧。
空气凝滞,混杂着霉木的潮腥、冷鲸脂甜腻的腥膻,还有——那缕火药般的金属味,它从深处渗上来,提醒着我:锅炉昨夜又漏了气。
透过舱口半开的木格,一线灰白的天光斜刺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窗影。
光斑里,一片深褐色的污渍格外刺眼——那是三个月前锅炉爆炸时溅上的血迹,一直没擦,如今已干涸成一块丑陋的疤痕。
“呜——呜——”
号角声忽然从甲板滚落,低沉悠长,如同海底传来的鲸歌。
我无意识地默数到第七下,才恍然意识到:那是灯塔的晨笛。
今天是船期,也是我把逐浪号挂牌出售后的第一天。
我闭上眼,让舱内那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填满肺叶。
再躺一分钟,就一分钟——然后起身,去卖掉这艘载满亡魂的船。
……
最终,我缓缓坐起,帆布从身上滑落。
吐出一口浊气,双脚踩在了冰冷、带着湿气的舱板上。该动身了。
我走向角落的水盆架,用刺骨的冷水拍在脸上,试图驱散残留的昏沉。
灯塔的号角声再次穿透船舱,长短错落,是港口每日不变的忠实报告。
“……私鲸船……两艘……空舱返回……”
我麻木地听着,用一块粗糙的布擦干脸和脖颈。
在悬挂于舱壁的、布满水渍的镜子前,我整理衣装。
最后一枚铜扣按进扣眼,指尖在领结上停留片刻,将它勒得挺括如新铸的桅杆。
镜中的男人,旧呢外套的墨绿早已褪成铁灰,但熨烫的痕迹依旧锋利,像一道不肯愈合的刀口。帽檐压低了眉骨,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了那块烫伤的疤痕。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松脂与鲸油的余味,然后熟练地将怀表塞进内袋——表盖里嵌着亡妻的剪影,此刻紧贴心口,像一枚冰凉的勋章。
踏上甲板,咸冷的风立刻包裹过来。晨雾正被初升的太阳撕开,碎金般的光斑跳跃在缆绳与锈迹斑斑的绞盘上,也落在我袖口那排磨损的金线上。
我提起靠在舱门边的旧皮箱,箱角磕在舷梯上,发出沉闷的咚响。
回头望去,逐浪号静静地停泊在灰绿色的水面上。
曾经鲜明的黑色船名,已被无情的盐霜啃噬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它像一头搁浅的巨兽,沉默而疲惫。
我顺着跳板走下船,踏上湿漉漉的石阶。
雾气在靴跟后悄然合拢,将逐浪号的轮廓渐渐模糊。
随着石阶向上,旧港特有的喧嚣——人声、机械的嗡鸣、海鸥的嘶叫——一寸寸涌来,越来越响。
身后的船,彻底隐没在雾气和嘈杂之中,成为一道远去的影子。
旧港的主栈桥下,浑浊的潮水在粗大木桩间吞吐、呜咽,像一头刚被剖开、尚在喘息的巨鲸。
空气里浮着一层油腻的甜腥,是星渊鲸脂特有的味道,混杂着劣质烟草的烟雾和浓重的海盐气息,顽固地黏在舌根。
栈桥两侧,一排排捕鲸船如同密集的鱼骨,挤得几乎肩碰肩:黑漆船壳被盐霜啃噬出斑驳的白痕,高耸的桅杆上晾晒着尚未风干的鲸须,像一排排巨大的、惨白的琴弓悬在头顶。
船工们赤着古铜色的上身,喊着号子,将一桶桶闪烁着诡异粉光的血磷虾“哗啦”倒进舱口,虾壳撞击铁板,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咔哒”声,如同无数牙齿在啃咬——那是星渊鲸的口粮。
穿过嘈杂拥挤的泊位区,前方是鲸脂交易所那座标志性的旧钟楼。
钟楼高大的阴影下,告示板前人头攒动。一张巨大的雪白海报格外刺眼,上面淌着鲜红的大字:
“皇家鲸脂收购价——再降11%”
“志愿捕鲸享特许状延期!”
油墨未干的补贴条款下方,一行小字如同蜈蚣般爬行:“因星辉晶粉涨价,精炼成本激增”。
那字迹鲜红欲滴,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油脂味道。
钟楼拱门如同一个分界点,穿过去,街面陡然收窄,石板路被沉重的鲸骨车碾出一道道深沟。
两侧店铺的玻璃橱窗擦得锃亮,展示着奢华:用星辉晶粉末镶边的鲸骨伞柄、造型优雅的鲸油香薰灯、以及最新款的“鲸歌留声机”——黄铜喇叭下挂着精致的牌子:“录自渊洋 47赫兹鲸歌,限量百台。”
橱窗反射的冷光落在我袖口,那排磨损的金线在对比下显得格外寒酸、黯淡。
街角,一群孩子挤在一起,围着一台蒸汽驱动的“鲸骨木偶”。木偶的关节由坚韧的鲸须构成,依靠鲸脂润滑,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挥舞着小小的长枪,笨拙地刺向画着巨鲸的纸板。每刺中一次,木偶头部就会喷出一股带着焦糊味的白汽,引起孩子们一阵兴奋的尖笑。
他们的母亲站在稍远处,目光却越过嬉闹的孩子,死死盯着面包店橱窗上那张印着星辉子爵徽记的税章告示,脸色阴郁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再转一个弯,当铺那面沉甸甸的铜招牌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招牌上雕刻的渡鸦展翅欲飞,口中叼着一枚小巧的金冠。
我推开了厚重的橡木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一声悠长而清冷的“叮当——”,像是鲸歌的尾音,瞬间将门外旧港的腥甜、喧嚣与焦虑隔绝开来。
当铺内部的光线骤然变暗,上午的寂静在这里沉淀得如同淤泥。灰尘在从百叶窗缝隙透入的光柱中缓缓舞蹈。
乌木柜台后,老威廉·葛兰深陷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摇椅里,一张泛黄的报纸盖在脸上遮挡光线,只露出灰白的鬓角和一只随着摇椅节奏晃动的、磨损的皮拖鞋。
“葛兰先生。”
我摘下帽子,声音在过分安静的铺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塞拉斯·鸦港。”
“男爵。”
我补了一句,仿佛这个早已褪色的头衔还能为接下来典当的东西增添几克无形的分量。
老威廉慢悠悠地把报纸折成两半,露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双浑浊却依旧精明的眼睛。
“唉,鸦港家的船也当真要挂牌了?世道真是……”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无声地示意我把东西放到乌木柜台上。
我从内袋掏出那只沉甸甸的怀表。温润的银质表盖,内里镶嵌着一圈早已褪色的微型画像。
指尖在铜扣上停留了一瞬,仿佛有千钧之重,最终还是“咔哒”一声轻响,掀开表盖,将它推到柜台昏黄的灯光下。
老威廉拿起放大镜,凑近仔细端详着机芯,布满老人斑的手指轻轻拨动表冠,听着那微弱而规律的滴答声。
“二手绅士怀表,银壳,旧式机芯……按现下的行情,值8到10个金冠。”
他抬起眼皮,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我脸上,“您急当?急当……只六成。”
一丝苦涩涌上喉咙,我咬着牙,点了点头。
他不再多言,推过厚重的账簿提笔登记。
我注意到账簿页脚压着一张齿轮公会的专利税催缴单,墨迹未干。
他嘴里咕哝着模糊不清的字句,笔尖在账簿上洇出一朵小小的墨花。
“好了,塞拉斯先生……您还得在这签个字。”
我拿起那支沾满墨渍的鹅毛笔,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瞥向老威廉枯手中捏着的怀表,表盖内那张模糊的小像在灯光下刺痛了我的眼。
在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中,我在指定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手续办完,我接过老威廉推过来的五枚冰凉的金冠,攥在掌心。
金属的棱角很快被体温焐得发钝,却仍像几颗尖利的小牙,顽固地啃噬着我的皮肉。
它们在我手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走出当铺时,金冠在口袋里叮当作响,那声音亮得刺耳,近乎嘲讽——这是我亡妻留给我的最后一点滴答声,如今只够换几桶船漆。
转身欲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当铺时,我的余光才捕捉到角落里站着的一个人影。
他背对着柜台,正微微俯身,专注地端详着壁龛里陈列的一排旧式黄铜望远镜。
午前锐利的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切割进来,恰好落在他挺直的肩头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温莎式深褐色头发上,将那身剪裁古旧却异常整洁的墨绿色礼服照得纤毫毕现——那颜色深得近乎雨夜,领口与袖口熨烫得如同刀锋,磨损的金色线头间,隐约露出一截由细腻鲸须编织而成的腕箍。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收入鞘中却仍难掩锋芒的细剑。鬓角修剪得近乎苛刻,连颈后那一绺不服帖的碎发也被精心梳理过。侧脸的线条瘦削而冷峻,鼻梁高而直,长长的睫毛在强光下投下一道安静的阴影。唇角微微抿着,带着一种近乎挑剔的专注。
他的指尖正轻轻旋转一只黄铜六分仪,镜片反射的光斑瞬间照亮了刻度盘上一个在航海图上被标记为禁区的坐标。
我与他相距不过五步,却像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纪:一个是来典当过去、败落潦倒的爵士,一个是连落魄也打理得一丝不苟、充满仪式感的陌生人。
他并未回头。镜片的光芒一闪而过,像是对这逼仄空间一次无意识的探询,又像是对我这个闯入者的无声致意,或者,他什么也没看见。
铜铃再次响起,我推开了当铺厚重的门,将那个神秘的身影和当铺的尘埃一同关在了身后。
外头带着咸腥味的风立刻扑在脸上。仅仅是短短一瞥,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攥着那五枚金冠,目标明确地沿着狭窄的街道向海港下区走去。
镇子向海延伸的那条坡路比记忆中更为陡峭,鞋底踩过碎石和湿滑的海藻,一路发出嘎吱的声响。
路的尽头,一间低矮的石屋孤零零地立着,门口悬着几根风干的鲸须作为招牌——老巴索的漆坊。
推开门,一股浓烈而复杂的热甜味扑面而来,像刚融化的蜡烛混着浓重的海盐,那是新鲜鲸脂熬煮时散发的独特气味。
屋里比外面更暗,只有炉火的微光映照着堆积的桶罐。
老板巴索,一个沉默寡言、双手染满各色漆渍的老头,听到动静,从里间慢吞吞地踱出来。
我说明来意后,他点点头,费力地将三只十升装的橡木桶从角落滚到我脚边。
桶壁温热,漆色是乳白中透着一丝极淡的、仿佛来自深海的幽蓝——这就是所谓的“星渊白”。
我掀开其中一桶的盖子,指尖挑起一点漆料,黏稠的液体立刻拉出半臂长的、晶莹的细丝。
“好漆,”老巴索瓮声瓮气地说,“把鲸脂熬三遍,撇净渣沫,加松香、白垩,还有……一点点星辉晶粉,”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最后一熬,得在退潮后的露天里,让海雾慢慢把火气收走。这样漆上船壳,才经得住日头晒,不会裂。”
我付掉三枚金冠,换回一把零碎的银令和铜便士。那些硬币落入外套口袋,发出哗啦一阵乱响。
这响声猛地刺了我一下,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怀表盖里那张小像——妻子站在逐浪号的船头,海风将她帽上的丝带吹得笔直飞扬。
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钝痛,像被一柄沉重的钝锚狠狠砸中。
我想告诉自己,买这漆是为了让逐浪号能体面地找到新主人。
可心底有个声音冰冷地戳穿了我:这只不过是在替她最后一次粉刷棺材。
我提起三只沉甸甸的漆桶,离开了弥漫着鲸脂甜腥的小屋。
回码头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
午后的阳光将海面切割成无数跳跃的碎镜,晃得人眼花。
沉重的漆桶随着我的步伐在膝侧相互碰撞,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咚咚”声,如同送葬的低鼓。
栈桥尽头,逐浪号黑色的船影正随着潮水轻轻起伏、点头,像一匹垂暮的老马,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而有所回应。
望着它,一股强烈的怯意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既害怕看到它被岁月侵蚀得过于破败不堪,又恐惧它被即将涂上的新漆衬托出一种虚假的体面,提醒我它即将易主的残酷事实。
就在我深吸一口气,准备踏上跳板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泊位旁的登记亭。
公示板前站着一个人。
那身墨绿色的礼服,即使在午后的阳光下,也显得如同凝固的雨夜。领口熨烫得一丝不苟,如同刀切。
他正微微俯身,指尖沿着公示板上张贴的某一行字迹缓缓描摹——“逐浪号,200吨,3500金冠起拍”。他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注意到他磨出了毛边的袖口,上面仍固执地扣着一枚残缺的银质袖扣。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栈桥,投向我的逐浪号,然后落在我脚边的漆桶上,最后,极其短暂地,停在了我的脸上——仅仅一瞬,便如同被灼伤般迅速收回。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对船的渴望,有深入骨髓的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因窘迫而不肯低头的倔强。
我下意识地将漆桶换到左手,空出的右手不自觉地按住了外套口袋——里面装着当表剩下的钱币,仿佛害怕那点可怜的金属碰撞声会泄露我同样窘迫的底细。
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
可就在那一刻,一阵风掠过栈桥,甲板上的老船忽然发出一阵悠长而疲惫的“吱呀——”声,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像替我们这两个陌生人,打了一声无言而苍凉的招呼。
我收回目光,不再迟疑,抬脚踏上了通往逐浪号的跳板。
沉重的漆桶磕碰在锈蚀的舷梯上,发出更加沉闷的“咚——咚——”声。
这声音,如同最后两枚巨大的锚钉,被铁锤狠狠砸下——一枚钉进了逐浪号的棺盖,另一枚,则带着冰冷的回响,深深钉进了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