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潮与落日

作者:叶澜枫羽 更新时间:2025/9/16 11:13:01 字数:4828

我把三桶沉甸甸的“星渊白”滚进船舱,桶底重重磕在磨损的木板上,发出三声闷雷般的轰响,震得舱内本就凝滞的潮腥空气都颤了颤。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主桅杆坐下,我用力扯开领口紧扣的铜扣,让带着咸味的凉风灌进汗湿的脖颈。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舱口,恰好照亮了桶壁,那层乳白中透出的幽蓝泛着冷冽的光泽。

疲惫感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从骨头缝里漫上来,淹没了四肢百骸。

闭上眼,首先灌入耳廓的是远处永恒的潮汐低鸣,紧接着,是自己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心跳。

在这心跳的间隙里,细碎的声音如同幽灵般浮现:

妻子的轻笑,女儿追逐浪花时兴奋的尖叫,还有……那撕裂一切的轰隆巨响……它们交织盘旋,像一群久久不肯离岸、越飞越低的海鸥,翅膀几乎要扫过我的头皮。

我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些幻听,却只甩落额角冰冷的汗珠。

这里,是灰曜港。帝国的次首都,曾经那个朴拙的“南陲卫”。随着鲸脂贸易的疯狂滋长,人口膨胀了三倍不止,名字也换成了如今这光鲜的“灰曜”——灰,是焚烧鲸脂升腾的浓烟;曜,是彻夜不息的万家灯火。

然而新港的繁华喧嚣,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壁垒隔绝在旧灰曜港之外。或许是地理的隔阂,或许是层层盘剥的重税,旧港固执地保持着它多年前的模样,如同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十年前……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作为海军中校,我率领舰队,护卫着满载特级星渊鲸脂的巨舰驶入帝都港口。礼炮轰鸣,满城欢腾,码头上盛装的姑娘们争相将花环抛向高耸的桅杆。

那时,鸦港家的船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父亲屹立船首,身姿挺拔如一门古老的铜炮,威严而不可撼动。

直到……浅滩矿区那场毁灭性的自燃。

火焰沿着星辉晶脉疯狂蔓延,直噬海底,将我倾注心血的“高效晶粉专利”巨额投资一同烧成了灰烬。

后来,仲裁院冰冷的裁决书落下:锅炉爆炸源于陶瓷内衬缺陷。可那该死的配方,分明是齿轮公会白纸黑字认证过的!

为了填补那个无底洞般的窟窿,庄园易主,船只抵押,最后……连妻女急需的医药费都成了压在胸口的巨石。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港口依旧灯火辉煌,而鸦港家的船旗,却在盐霜的啃噬和无尽的债务中,一点点褪色、朽烂,最终沦为风中飘零的破布。

卖掉祖传庄园那天,妻子剧烈的咳嗽声撕裂了死寂,鲜红的血沫溅落在象征家族荣耀的特许状羊皮纸上,刺目得如同诅咒。

我猛地睁开眼,船舱外的阳光透过舱口斜射进来,刺目得如同新落下的雪,灼痛了视网膜。

一把抓起搁在漆桶边的硬毛刷,我撬开第一桶“星渊白”的盖子。

浓烈的漆香瞬间冲涌而上,那甜腻中带着海盐苦涩的气息,竟像极了记忆本身的味道。

我狠狠将刷子按进黏稠的漆液里,蘸得饱满,然后用力拍打在斑驳的船舷上。

眼前光影晃动:妻子明媚的笑靥,女儿在浪花中追逐跳跃的欢快背影,还有……父亲临终前紧攥着我的手,浑浊却无比坚定的眼神,那句沉甸甸的嘱托:“塞拉斯……至少……把老船保住……”

……

乳白的漆膜在深褐色的老旧木板上迅速铺展开来,白得刺眼,如同给一道陈年旧伤强行贴上了一层崭新的皮肤。

我挥舞刷子的动作越来越快,刷头与粗糙木纹摩擦发出急促而单调的“嘶嘶”声,仿佛在替我数着胸腔里那颗日渐衰竭的心脏跳动的次数。

汗水顺着紧绷的小臂滑落,混着溅起的漆滴,在甲板上绽开一朵朵微小的、转瞬即逝的白色浪花。

我倒是没哭——海军的泪水早就随着舰船留在了海里。

我将每一道龟裂的缝隙都用力填满、刷厚,将每一处伤疤般的蚀痕都覆盖、涂平。

直到刷子刮过桶底,发出干涩刺耳的“嘎吱”声,我才骤然停手。

逐浪号的半边侧舷已然焕然一新,光洁得能清晰映出我佝偻的身影。

那影子站在一片冰冷的幽蓝之上,恍惚间,竟像是站在一片从未被风暴侵扰过的平静浅海边。

我重重喘了口气,将沾满白漆的刷子扔进空桶。

桶壁发出“咣当”一声闷响,像是在替我喊出了那句哽在喉咙里的告别。

风从海峡深处吹来,裹挟着远处鲸脂厂沉闷的汽笛声。

我抬起头,看见桅杆顶端那面破旧不堪的鸦港家旗,此刻正被风猛烈地鼓起,猎猎翻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如同一个垂死之人,终于恢复了艰难而急促的呼吸。

一桶漆耗尽。我搁下刷子,摊开手掌,掌心被粗糙的木柄勒出的深红印记,正一跳一跳地灼痛着。

我背靠着刚刚刷新的船舷坐下,让两条腿悬在舷外,靴底几乎能感受到下方海水的冰凉湿气。

潮水温柔地拍打着逐浪号的侧腹,声音低缓而规律,像在替我数着劫后余生般的心跳。

目光不由自主地抬起,精准地落在那块竖立在登记亭旁的木牌上——“逐浪号,200吨,起拍3500金冠整”。

午后的阳光将新刷的白漆晃得耀眼夺目,也将那行冰冷的标价映照得无比刺眼。

3500金冠……这个数字在脑海里翻滚。

它足够将那本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债务账簿彻底撕碎、付之一炬;甚至还能在丹枫镇——帝都南门外那座傍着宁静小河的小城——买下一小片带着甜水井的菜园。

那里,秋天有漫山遍野燃烧般的晚枫,冬天雪花飘落时寂静无声,绝不像这该死的灰曜港,终年充斥着永无休止的潮声与遮天蔽日的鲸烟。

我的视线缓缓从木牌上收回,昨晚在登记亭前瞥见的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身墨绿色的礼服,旧得几乎发乌,却被他熨烫得找不到一丝多余的褶皱,如同刀裁斧劈;领结打得一丝不苟,紧扣在喉下,即使袖口边缘已磨出了毛糙的线头,仍被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近乎偏执地一点点掐平、理顺。

那种渗透到骨子里的利落与一丝不苟的执拗,我在海军学堂的见习军官身上见过——能把甲板擦得光可鉴人、能扛住最严苛风暴的,往往就是这类人。

如果他真能拿出那笔钱……把逐浪号交到他手里,我心头那块压着的巨石,或许真能松动几分。

至少,这艘老船不会沦为一堆等待拆解的废铁。她还能继续挺直脊梁,在辽阔的海风中破浪前行。

风掠过桅索,卷起我外套的下摆,带来一丝凉意。

我闭上眼,鼻腔里充斥着新漆冰冷而甜腻的香气,恍惚间,却仿佛嗅到了丹枫镇雨后泥土散发出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清甜。

……

日头西斜,金色的光影缓缓爬升到主桅杆一半的高度。

腹中才如同被彻底抽空的水舱,发出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咕咚”声,提醒着我今日还粒米未进。

我随手抹了把沾在手上的漆渍,将剩下的半桶漆仔细封好。

手探进外衣口袋摸索——两枚沉甸甸的金冠在掌心相碰,发出悦耳的轻响,还有几枚银令和铜便士混杂其间。

码头尽头的方向,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混杂在鲸脂灯特有的甜腥味和浓重的海水气息里。

循着那食物暖香走去,一个用散发着幽淡蓝光的星渊鲸肋骨支起的小摊出现在眼前,摊主正用铁铲将锅里的食物翻炒得叮当作响。

他头顶那面油腻的帆布旗上,用粗黑的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

“鲸骨酥盏”。

“老兄,来一份尝尝?”摊主是个满脸深刻着盐霜痕迹的老水手,围裙上油渍斑斑,如同海图。

“多少钱?”我掏出几枚铜便士,金属在夕阳和鲸骨幽蓝微光的映照下,泛着奇特而迷离的光泽。

“整盏1银令6便士。您要半盏也成,9便士,再饶您一勺香喷喷的油渣。”

他边说,边用铁勺灵巧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金黄小方块。

我点头示意。他动作麻利地舀起炸得金黄酥脆的方块——那是用上等鲸脂熬出的油渣,混合着掺有微量星辉晶粉的糯米粉,压成薄饼切丁,在滚油中炸至外壳硬脆。最后,淋上一勺用鲜活血磷虾熬制成的、色泽橘红的浓稠酱汁。

外壳入口,酥脆得如同踩碎初冬河面的薄冰;咬开内里,一股带着独特海腥气息的浓郁奶香瞬间弥漫开来。

虾酱的咸鲜在舌尖猛烈炸开,混合着晶粉带来的微微凉意和若有似无的微光,奇妙得如同将一口汹涌的潮汐含在了口中。

我一边咀嚼着这奇特的风味,一边与他随意闲聊。

“你这银令,磨损得可真够厉害。”我看着找回的零钱。

老水手咂了咂嘴,“没办法,世道紧啊。照现在的行市,1金冠兑20银令,1银令兑12铜便士算……甭说我,就您手里这枚,”他指了指其中一枚银令,“去钱庄兑整,还得倒贴人家2铜便士才成嘞。”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一个苦笑,将最后一块酥脆的“鲸骨酥盏”送入口中,抹去嘴角的油渍。

夕阳已将辽阔的海面镀成一面巨大的、晃动的铜镜。

我转身,朝着逐浪号的方向走去。视线扫过登记亭时,那个身影再次撞入眼帘——那个年轻人。

暮色四合,他伫立在原地,那身旧礼服被渐起的晚风吹得微微鼓起,像一面褪尽了荣光却依旧不肯倒下的旗帜。

他正站在那块写着“逐浪号3500金冠”的木牌前,指尖又一次,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描摹着上面的字迹。暮光中,他裸露的指关节用力到泛白,白得如同打磨过的鲸骨。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将手中空了的油纸袋用力攥紧,揉成一团。

隔着逐渐点亮、星星点点的港口灯火,看着他被夕阳拉得颀长而孤独的影子,像一根倔强不屈的桅杆,沉默而坚定地钉在喧闹港口的尽头。

他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来。暮色仿佛被那挺直的肩线利落地划开了一道口子。

我还未来得及将手中的纸团扔进旁边的废料桶,他已迈着一种带着旧式军校训练痕迹的、略显急促却依然保持节奏的步伐,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

港口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周身之外。

他脊背挺直如标枪,左手以一种极为克制、近乎刻板的姿态背在腰后,右手抬起,五指并拢,精准地贴向胸口——那是旧帝国海军和机械贵族阶层特有的“机轮爵礼”:指尖需恰好触到心口上方第二颗象征齿轮的金属纽扣,同时下颌微收,目光谦逊地垂落于对方胸前半尺之地。动作迅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礼服的后摆因这急转的动作轻轻掀起,刹那间,露出了别在腰间那卷磨损严重的暗礁海图一角。

“先生,”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在尾音处泄露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雀跃,“请原谅我的唐突。”

他顿了顿,那双在暮色中依然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关于逐浪号……不知您是否……接受分期偿款?”

我微微一怔,甚至一时忘记了回以相应的贵族礼节。咸涩的海风趁机灌入我因惊讶而微张的口中,只挤出一个干涩短促的音节:

“呃——”

“我可以先行支付三成定金,余款在十五个月内偿清!”

他像是怕我拒绝,语速陡然加快,如同骤起的疾风,“利息可按帝国银行当期最优利率计算,或者……再提高一厘亦可!”

他的眼神紧紧锁住我,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两枚仅存的金冠,嘴角牵起一个无奈的弧度:“阁下……倒是位精明的买家。可惜,船东是我,债主……同样是我。”

这话语里,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他眼底那簇刚刚燃起的亮光明显地闪烁、黯淡了一下。

他立刻再次行礼致歉,动作标准依旧,只是磨出线头的袖口边缘,因手臂的紧绷而微微颤抖着:“是我失礼了——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塞拉斯·鸦港。”我报上名字,略作停顿,还是加上了那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头衔,“男爵。”

“鸦港先生。”他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如同航海者在海图上确认一个至关重要的锚点坐标,声音瞬间变得沉稳有力。

“文森特·艾什福德。”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提及家世时,下颌微微抬起,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骄傲,语气却刻意保持着平淡:“家父曾忝任皇家工程院次席工程师,如今……仅剩名衔存世。”

他极轻微地耸了下肩,动作优雅却毫无自怜之意,“但我个人的信用,依然有效。若您首肯,我愿即刻立下契据,并以艾什福德家族徽记作保。”

我挑起一边眉毛,目光审视着他:“三千五百金冠的船,三成定金也需一千二百枚。阁下眼下……便能拿得出这笔钱?”

“今夜即可付您五百金冠!”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同时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摊开,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显露出内心的紧张与决心,“余下七百,下周此时之前,必当如数奉上!”

他深吸一口气,加重了承诺的分量:“若我逾期未能偿清余款,船契即刻归还于您,已付的五百金冠……分文不取!”

港口昏黄的灯火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落细碎的阴影,如同桅杆间在风中摇曳的索具。

我凝视着他眼中那份近乎灼热的坚定,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年轻的自己也曾用同样的眼神,死死盯住一张决定命运航线的海图。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手中早已揉得不成形的纸袋捏得更紧:“明天早上,”我的声音带着海风的沙哑,“到船上来。我们再详谈。”

他眸子里的光芒骤然亮起,几乎要灼伤这昏暗的暮色,但他克制住了任何失态的激动,只是极其郑重地、轻轻颔首:“晨时七刻,必当准时登船拜访。”

说罢,他退后半步,再次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机轮爵礼”。指尖在触及胸口那颗冰冷的齿轮扣时,似乎有意识地停顿了一瞬,仿佛要将胸腔中翻腾的千言万语和那份炽热的渴望,强行按捺、封存回心底最深处。

然后,他利落地转身,墨绿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港口渐浓的夜色与往来的人流之中,只有那挺直的背脊,依旧像一柄不肯入鞘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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