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晨与金冠

作者:叶澜枫羽 更新时间:2025/9/16 11:14:06 字数:5673

夜里,船舱被无边的潮声填满,仿佛只剩下我和这无休止的呜咽。

我把仅存的两枚金冠排放在摇晃的木桌上,冰冷的铜光在昏黄摇曳的鲸油灯下,映照出一种惨淡的白。

即使算上口袋里那些七零八碎、叮当作响的银令和铜便士,离债簿上那个狰狞的数字,仍然隔着一条无法横渡的海。

灰曜港商会与海务银行联署的催债函,此刻就冰冷地压在我的枕下,墨迹仿佛还未干透:本金加滚利,两千九百金冠整,月息一成,十五天后到期。

文森特·艾什福德。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一闪。那身旧礼服熨烫得如同新铸的钢板;眼神炽热,却像被精心校准过的罗盘指针,始终压着分寸,绝不越界。

这样的人……或许,至少不会让我的老伙计在拆船场刺耳的锯木声中,被肢解成一堆待价而沽的废铁。

分期?一个甜美的毒饵。

如果他真能像他保证的那样,月复一月、雷打不动地补齐那沉重的尾款……那么我或许真能体面地、像送别远嫁的女儿一般,将逐浪号托付出去?

利与弊在疲惫的脑子里激烈地拉锯,切割着我的神经,直到灯芯“啪”地炸出最后一粒火星,舱内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

我重重合上眼,在一片漆黑中,理智终于压倒了那点微弱的、不合时宜的期冀:明日,必须回绝他——首付一千二百金冠太少了,塞不住商会那群鲨鱼的牙缝。

晨雾尚未完全被日光驱散,如同湿冷的裹尸布笼罩着港口。浑浊的潮水在船舷边低声呜咽、吞咽,像在消化昨夜的残梦。

我推开沉重的舱门,一股混合着新鲜漆味和冰冷水汽的雾霭扑面而来,细密地沾在脸上,如同撒了一把粗粝的海盐。

甲板上昨夜留下的漆桶,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露水。湿气沉甸甸地悬在空气中,显然离干透还差得远。

我弯腰去拾地上的硬毛刷,然而,目光却先一步被岸边那道凝固的身影牢牢钉住——

又是文森特·艾什福德。

他伫立在灰白色的港口灯火背景前,整个人几乎融进浓重的晨雾里。深色大衣的下摆被湿冷的潮气压得沉甸甸地垂下,但包裹其中的身躯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柄收入鲨鱼皮鞘、却难掩锋芒的细剑。

他没戴帽子,深褐色的头发被海雾浸润得微微卷曲,额前几缕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这让他看起来比昨夜更显年轻,却也透着一股更加深刻的、被生活磨砺过的落魄。

他的目光,正以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一寸寸地扫视、丈量着逐浪号的侧舷——那里,是我昨日用“星渊白”刷出的第一道新漆。

乳白中透着幽蓝的漆面,在朦胧的晨光里泛着冰冷的光泽,如同给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兵,强行套上了一件崭新却极不合体的礼服。

文森特看得极慢,极其仔细。他的指尖并未触碰船体,只是悬空地、隔着一层薄雾,精确地描摹着新旧漆面之间的接缝,仿佛在解读一段镌刻在船骨上的古老密码,一段唯有他才能破译的史诗。

他的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贪婪地捕捉那未干漆料散发的独特甜腥,又像是在更深处,努力分辨着船体木材深处渗出的、经年累月积存的冷鲸脂的余味。

我故意将沉重的靴跟重重磕在锈蚀的舷梯边缘,发出一声刻意为之的、沉闷的“嗑!”响。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冰冷的铅弹骤然射入死寂的湖面。

文森特的肩膀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瞬间收回了那专注得近乎痴迷的目光。

他仓促转身时一个趔趄,差点踩空湿滑的台阶。他的视线跳到我脸上,那双灰绿色的眼眸里,首先闪过的是被当场撞破隐秘观察的狼狈与窘迫,随即迅速垂下眼睫,右手以一种近乎本能的精准,紧贴在心口的位置,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

“抱歉,先生。”

那声“抱歉”轻飘飘的,如同晨雾本身,却将我昨晚在黑暗中反复打磨、坚硬如铁的回绝腹稿撞得粉碎。

我原本准备好了一副冰冷的面具,预备掷地有声地甩出那句“四千金冠,一文不少”。

然而此刻,他眼底那片被熹微晨光骤然点亮的、近乎绝望的渴望,像一股汹涌的暗潮漫过甲板,将“拒绝”那两个字死死地、无情地推回了我干涩的喉咙深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妥协,从胸腔里挤出来:

“上船吧,艾什福德先生。”

我侧身让开通道,语气刻意保持着平淡,“甲板上谈话,总比在岸上喝风强些。”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微微一怔——这绝非我昨夜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文森特眼中的那点微光,却在这一刻骤然亮了一倍,仿佛瞬间点燃的烽火。

他微微颔首,动作利落地踏上舷梯,脚步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如同踩在一根早已绷紧到极限、蓄势待发的弓弦之上。

我背靠着冰冷的船栏,粗糙木板的弧度恰好抵住后腰的旧伤,带来一种熟悉的、如同旧皮带勒紧般的钝痛。

手习惯性地伸向外套口袋摸索烟斗,却只触到那个空荡荡、早已失去灵魂的铜质斗壳——才猛然记起,最后那点赖以慰藉的烟草,早在三天前就已化作灰烬。

我将这冰冷的空壳紧紧攥在掌心,无意识地来回转动着,铁木相碰,发出单调而干涩的“咔哒、咔哒”声。

文森特跟得很近,他的脚步轻快而精准,如同踩在一根不断抛入深海的测深绳的刻度上,每一步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双脚刚一踏上主甲板,他甚至没顾得上站稳,一连串精准、直指核心的问题便如连珠炮般射出:

“船长,请问前舱的防水隔板,是否加装了星辉晶粉末的防渗层?蒸汽辅机在满载工况下,最大持续压力能稳定在多少磅?”

他的眼神灼灼,像两柄急于解剖猎物的手术刀。

我猛地抬起手,做了一个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暂停手势,动作幅度之大,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

“艾什福德先生,”我的声音比拂过甲板的海雾还要冰冷、还要沉重,“钱。先谈钱。至于龙骨会不会散架,锅炉会不会炸膛——它们跑不了,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查验。”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锚链,牢牢锁住他。

他立刻像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收声。

然而,他的身体却依旧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态,像一张被狂风鼓胀到极限的帆,只等着那决定航向的下一阵风——或者风暴。

我深深叹了口气,拇指无意识地擦过船栏上昨晚新刷的漆面,指尖只沾上一点冰凉湿润的潮气。

“关于你提出的分期付款,”我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从冻土里刨出来,“我思虑再三,恐怕……只能拒绝。”

我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一千二百金冠的首付,对于我那两千九百金冠的债务窟窿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它塞不住缺口,更挡不住商会十五天后挥下的屠刀。”

我用了一个残酷的比喻,试图让他看清现实的冰冷。

他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预想中的惊讶或失望,反而……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

他回答得异常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眉头骤然拧紧,像打了一个死结:

“你知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狐疑。他怎么可能知道?这消息昨晚才滚到两千九!

“您前脚刚离开当铺,”他的语气平稳得如同在诵读一条平淡无奇的航海日志,“威廉·葛兰先生后脚就把账本翻给我看了。”

他抬眼,目光坦诚得近乎残酷,“塞拉斯·鸦港爵士,灰曜港商会与海务银行联署债务,本金加滚利两千七百金冠,十五天后到期。”

呵,老约翰这狐狸,嘴比破渔网还漏风!他怕是不知道商会的刀子磨得快得很,一夜之间又刮走两百!

他顿了顿,巧妙地省略了最残酷的结局,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已经清晰地映照出了“拆船厂”或“债务监狱”的冰冷影子。

我暗自咬牙,在心里将多嘴的老约翰咒骂了一番。面上却只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继续用力地、仿佛要将那空烟斗捏碎般转动着。

“所以,”我盯着他,眼神像在审视一个主动往即将沉没的破船上跳的疯子,“你明知道我是一艘龙骨开裂、随时可能沉底的破船,还非要挤上这艘注定要完蛋的舢板?”语气里充满了自嘲和对他动机的深深怀疑。

文森特的目光没有回避我的审视,反而缓缓移开,再次落在那道我亲手刷出的、匀称得如同用标尺量过的漆线上——没有一滴垂挂,没有一处漏刷,那是属于老海军的严苛烙印。

他重新抬起眼眸,那双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亮光,但他的声音却克制得滴水不漏,沉稳异常:

“因为我知道,逐浪号的龙骨至少还值两千,她的蒸汽心脏在精心维护下还能有力地搏动。而您——”

他再次停顿,这次,声音压得更低,却像一根坚韧的缆绳猛然勒进腐朽的木桩,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您本人,远比账目上那些冰冷的数字更值钱。”

一阵海风掠过,吹得他额前湿漉漉的碎发紧贴在眉骨上。我愣住了,半晌无言,手中转动的空烟斗不知何时已僵停在掌心。

“您昨夜肯用亡妻的遗物去换那三桶漆,”他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敲击在船钟上,“不是为了卖个好价钱,仅仅是想让这艘船……能体面地、带着尊严地离开您。”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能看穿我深藏的动机。

“我在登记亭的旧档里,翻阅了近十年的出港簿。逐浪号每一次返航,船长栏里都只写着同一个姓氏——鸦港。船老了,伤痕累累,但掌舵的人还在坚持,还在试图维护她最后的体面……这就是龙骨之外,另一种无法估量的价值。”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悬空在船栏上方,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空气,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木板,听到下方那坚韧金属龙骨传来的、不屈的回响。

“而且,”他的嘴角第一次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和锐气,“威廉先生告诉我,当年在整个帝国海军里,能把十节逆潮硬生生驶出七节航速的人,只有您一个。而我要去的那片远海……”他目光投向雾气弥漫的海平线,“逆潮远比顺风多得多。船,值两千;您所代表的那份经验和意志……”他回视我,“值三千——两者相加,刚好抵得上我承诺的尾款。”

我听罢,喉头不禁滚出一连串干涩、沙哑的笑声,如同沉重的锈锚在粗糙的礁石上反复刮擦。

“省省这些花哨的恭维话吧,小伙子,”我把空烟斗用力在冰冷的船栏上磕了磕,那“笃笃”的声音比我的话语更显生硬、更显拒人千里,“留着它们去哄骗刚上船、热血上头的新兵蛋子。我如今只想攥紧卖船换来的钱,滚回丹枫镇,买一小块向阳的旱地,种几垄晚枫,然后……就躺在太阳底下,安安静静地等死。”

我的眼神疲惫而空洞,“海?它连我的梦里都不配再出现了。”我刻意用粗鄙和厌弃来掩饰内心的动摇和脆弱。

我抬眼,望向远处灰曜港林立的吊车轮廓,目光仿佛穿透了晨雾,精准地钉在商会大楼那如同刀锋般锐利的尖顶上,语气淡漠得像随时会消散的潮雾:“两千九百金冠,十五天。这是悬在我头顶的闸刀。你如果真能在三天之内,把一千二百金冠实实在在拍在我面前,我或许还能拿着它,主动去商会那群鲨鱼嘴里搏一搏展期的可能;否则……”

我冷笑一声,“船一旦被贴上封条扣押,我怕是连这码头都踏不回来了。”

我将最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既是警告,也是最后的试探——看他敢不敢接这烫手的山芋。

文森特垂下了浓密的睫毛,像是在心底飞快地拨动着一架无形的精密算盘。

片刻之后,他重新抬起头,眸子里那点属于年轻人的锋芒和锐气,在瞬间凝练成了某种冰冷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决绝:

“如果……我是说如果,在三天之内,我能带来两千金冠作为首付,余下的三千金冠,严格按照月期摊还——您,是否愿意接受?”

我彻底愣住了。三天?两千?这比之前的一千二更像个天方夜谭!

我再次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他:袖口磨得发毛泛白,靴尖却沾着新鲜的泥点,指节因用力攥紧而毫无血色——仿佛正死死攥着一个看不见的、沉重的秘密或筹码。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一个还能凭空变出这么多金冠的人。

然而,远处商会大楼那冰冷的尖顶,如同芒刺在背。

老威廉的账本在他手里翻过,他对我的困境了解得远比我想象的深。拒绝他?明天清晨踏浪而来的,恐怕就是商会那戴着金丝眼镜、笑容可掬的估价师和冰冷无情的封条。

赌他?赌一个连袖口一丝线头都要偏执地掐平的年轻人,敢用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去搏这看似不可能的两千金冠?

我没有拆穿他话语中那显而易见的巨大空洞,只是把掌心的空烟斗转了个圈,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证明我还有点价值的物件。

最终,我用一种近乎耳语、带着浓浓疲惫和孤注一掷的低沉声音道:“三天之内,两千枚金冠,一枚不少地放进我手里——那么,船契……就按你方才说的章程办。”

我把皮球踢回给他,也把巨大的风险和责任压在了他那看似单薄的肩膀上。

至于他用什么法子……那是他的赌注,我不问,正如他看破却未点破我已身陷彻底的绝境。

他眼中的光芒在那一刹那,如同久被浓雾封锁的灯塔骤然射穿黑暗,亮得惊人!

“塞拉斯先生!”

文森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猛地向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我的右手!

他的掌心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传递着一种近乎痉挛的狂喜和决心。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礼的接触惊得一怔,手臂下意识地绷紧,几乎要立刻抽回——

但他已经迅速侧身一让,动作恢复了些许克制,做了一个标准的邀请手势:“我请您共进午餐吧!码头东边的‘鲸骨炉’,听说新到了一批上好的血磷虾,他们做的虾酥——”

“午餐的事,等太阳升到桅顶再说也不迟。”

我打断他,顺势将自己的手从他滚烫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我把空烟斗用力插回腰带上的皮套里,抬下巴朝角落里剩下的两桶“星渊白”点了点,语气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淡:

“现在,我建议你最好先想想,如何在接下来的七十二个小时里,把那该死的金冠窟窿填上,小家伙。”

至于他用什么法子——是去典当最后一件祖传的星辉晶怀表,还是铤而走险闯入某个钱庄……那是他押下的赌注,我选择沉默。

他松开手,脸上那孩童般的欣喜却并未褪去半分,只是郑重地、如同宣誓般点头:“文森特·艾什福德,以家族荣誉起誓,绝不会毁约。”

我弯腰,去揭开第二桶漆的盖子,沉重的木盖发出“吱呀”的呻吟。出乎意料地,他竟迅速卷起了那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礼服袖口,露出一截苍白却线条分明、蕴含着力量的前臂:“让我搭把手吧。”

“理由?”

我停下动作,挑眉看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因为不久之后,”他坦然迎上我的目光,声音轻快得像在宣告一个既成事实,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占有欲,他虚抚过那刚刚刷好、在晨光中泛着冷冽光泽的雪白舷板,“我就是她的新主人了。总得……先熟悉她身上的每一条木纹,每一道伤痕。”

自信得近乎狂妄,甚至带着点冒失的僭越感,却奇异地……让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训斥。

我将手中沾满旧漆的硬毛刷递过去:“行。那就从水线开始刷——记住,艾什福德先生,”我的目光扫过他苍白的手腕,语气带着老船长的挑剔,“别给我留下任何一道碍眼的刷痕。”

他稳稳地接过刷子,指尖如同焊死在舵轮上一般,精准而有力地扣住粗糙的木柄。

阳光斜斜地穿透薄雾,照亮他脚下。新漆随着他手臂的挥动,在斑驳的旧木上铺开一道微亮的、蜿蜒向前的航迹,仿佛逐浪号的姓氏,已经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更迭。

而他卷起袖口下露出的那截苍白手腕,此刻绷紧的肌肉线条里,正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孤注一掷的狠劲——如同即将投入一场未知风暴的赌徒,押上了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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