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麦酒与鲸骨炉

作者:叶澜枫羽 更新时间:2025/9/16 11:14:36 字数:5076

当最后一滴黏稠的“星渊白”坠入空桶底部,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啪嗒”声时,西沉的落日恰好熔铸在逐浪号高耸的主桅尖顶,如同悬挂着一枚巨大的、即将冷却的金币。

我和文森特像两柄彻底卷了刃、被遗弃的刮刀,深陷在船舷边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刚刚刷上最后一遍新漆的船壳。疲惫的海风裹挟着新鲜漆料那浓烈的甜腥气味,蛮横地灌进我们干涩的喉咙。

文森特用手背狠狠蹭过额际,将汗水和沾染的晶粉、油污混合成一片狼狈的蓝灰色泥垢:“塞拉斯先生,午餐的承诺,该兑现了。”他的声音沙哑。

我喉咙里呛咳着挥之不去的漆味,声音同样粗粝:“再磨蹭下去,别说虾酥,连这海风都要馊在喉咙里了。”

我们顺着跳板走下逐浪号,踏上连接码头的主栈桥,饱经风霜的厚木板在我们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文森特卷起的袖口下,那圈由细腻鲸须精心编织成的腕箍,此刻也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白色漆斑。

他腰间别着的那卷磨损严重的暗礁海图,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拍打着褪色的裤缝。

暮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海水,迅速淹没了旧港。

“鲸骨炉”那独特的招牌,在渐浓的夜色中隐约可见——它由半截粗壮的星渊鲸肋骨劈开制成,内部中空的骨髓腔里燃着炭火,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巨兽残存的心跳,从骨缝的孔隙中透射出来。

飘散的烟雾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腐烂海藻的酸涩气息,萦绕在店门周围。

文森特熟门熟路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径直走向临窗角落的一张旧木桌。

“老位置!”

他用指节在布满岁月痕迹的橡木桌面上轻轻叩响。

桌面裂痕蜿蜒如蛛网,一道尤其深邃、如同被利器狠狠锉过的划痕,粗暴地贯穿了木材本身的年轮纹理。

“十四岁那年,为了逃单翻窗子留下的‘纪念’,”他指尖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轻轻抚过那道触感粗糙的凹痕,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当年这里的血磷虾酥,那香味……值得我为此挨了老埃德温三记结结实实的锅铲。”

埃德温——一个身形宽阔如酒桶、围裙油亮得能照出人影的老汉——几乎在我们落座的瞬间,便端着硕大的木托盘从后厨转了出来。动作之迅捷,与他沉重的步伐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哐当”两声,两只硕大的、冒着细密泡沫的陶杯砸在桌面上,深琥珀色的麦酒晃荡着,险些溢出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大盘炸得金黄酥脆、淋着橘红色浓酱的血磷虾酥,香气如同有形的钩子,粗暴地拽扯着我们的胃袋。

旁边配着一碟油浸烟熏海藻,一盆堆得尖尖的、撒了粗海盐的土豆泥,还有两块外壳硬韧、一看就极其管饱的黑麦面包。

“慢用。”埃德温的嗓音粗嘎,如同用砂纸打磨旧船木。他浑浊的目光在文森特沾着漆点的脸上一扫而过,鼻腔里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声,旋即转身走开。

食物的热气短暂地驱散了周遭的阴冷与酸涩气息。

我却盯着这堪称“丰盛”的一餐,眉头拧紧,那刚被食欲压下去的不满又浮了上来。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敲了敲,我压低声音:“艾什福德先生,且不说你我还空着大半的钱袋……你口口声声说着三天之内要凑足两千,转头就钻进这馆子,点这些——”我的目光扫过那盘显然价格不菲的虾酥,“——看来你心里半点不急?”

文森特正往嘴里送虾酥的手猛地僵在半空。那酥脆的方块距离他的嘴唇仅一寸之遥,诱人的酱汁险些滴落。他眼睫快速眨动了两下,随即扯出一个大大咧咧、意图蒙混过关的笑,手腕一拐,将虾酥“嗖”地塞进口中,含糊不清地打着哈哈:

“咳!塞拉斯先生,放一百个心!说好的事,板上钉钉!至于这顿——”他用力咽下食物,拍掉指尖的碎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又笃定,“——自然是我请!您只管放开胃口,等着七十二小时后,金冠叮当响地落进您手里就成!”

他的话像涂了蜜的滑轮,轻快却滑不留手。

我眯起眼,审视着他那试图用笑容掩盖一切的神情,以及那因为急切咀嚼而微微鼓起的腮帮。怀疑像根细刺,扎在心头。但这小子把话堵得死死的,再追问下去,倒显得我像个斤斤计较、畏首畏尾的老守财奴了。

最终,我只是从鼻腔里沉沉呼出一口气,不再言语,拿起一块黑麦面包,低下头,狠狠掰下一角。

然而,当那坚硬的面包外壳被牙齿攻破,接触到内里温热柔软的芯子,继而蘸上盘底那浓稠的橘红虾酱送入口中时,所有的不满和疑虑,竟在瞬间被一种原始而强烈的味觉洪流冲得七零八落——

那虾酥外壳炸得极透,入口的瞬间便发出“咔嚓”一声清脆的哀鸣,如同踩碎寒冬冰面的第一层薄霜。内里却是意想不到的滚烫柔软,混合着糯米粉的黏糯和鲸油脂渣特有的、带着海洋气息的丰腴奶香,猛地溢满口腔。

紧随其后的,是那血磷虾酱的鲜咸,它如同最汹涌的海潮,裹挟着一丝星辉晶粉带来的、奇异的金属般凉意,霸道地冲刷着舌面上每一个味蕾。几种截然不同的口感与风味,在唇齿间激烈地碰撞、交融,最终形成一股令人瞠目结舌、几乎要鲜掉眉毛的极致体验。

土豆泥绵密滚烫,完美中和了虾酱的咸猛;烟熏海藻提供了一丝坚韧耐嚼的口感和深邃的咸香;就连那粗粝的黑麦面包,也成了蘸取这美味盛宴的最佳工具。

我沉默地、近乎凶狠地进食着,仿佛想将这短暂而确凿的温暖与满足,牢牢钉在空乏太久的胃袋深处。

麦酒沫子在杯沿轻轻破裂,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杯中的麦酒下去小半,胃里有了温热食物的垫补,先前绷紧的神经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下来。船舱的潮腥、油漆的甜腻,暂时被食物的香气和酒液的微醺驱散。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回了这家烟火缭绕的馆子和它沉默寡言的主人。

“说起来,”我啜了一口麦酒,目光扫过柜台后那个如礁石般沉默擦拭酒杯的身影,“你和这老店主,到底是个什么渊源?就因为你小时候逃单?”

文森特正用力掰着那块坚硬的黑麦面包,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像是忽然被打开了某个话匣子的开关,眼神亮了起来,带着一种陷入回忆时才有的微光。

“渊源?嘿,那可说来话长了。”他把掰开的面包在盘子里蘸了蘸浓厚的酱汁,“塞拉斯先生,您知道旧港西边,靠近废弃灯塔那块儿,以前有个小小的海军军官预备学校吗?”

我仔细在记忆中搜寻了片刻,摇了摇头:“没印象。我来这灰曜港……也没多久。”话语在喉头打了个转,隐去了那些狼狈的缘由。

“您不知道太正常了!”文森特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语气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混合着怀念与不屑的意味,“那破学校,好几年前就撑不下去,搬走啦!估计现在那儿只剩海鸥和疯长的藤壶了。”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润了润嗓子,声音里渐渐染上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讲述往事的飞扬语调:“我小时候——那会儿家里……嗯,还没彻底不行的时候——我父亲,那位尊贵的皇家工程师,觉得我性子太野,一拍脑袋,就把我塞进了这所离家远远的、以‘管教严苛’出名的破学校。”

他耸耸肩,仿佛对父亲当年的决定至今仍感不解。“这地方,伙食比船上的压缩饼干好不了多少。就这‘鲸骨炉’,当时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天堂的入口!”他笑着,用叉子指了指周围,“老埃德温的手艺,那时候和现在一样,是旧港的一绝。”

“可家里管得严啊,”他撇撇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杯粗糙的边缘,“老头子觉得男孩子就该吃苦,给的零花钱抠搜得要命,恨不得我一个铜便士掰成两半花。可我这肚子里的馋虫不答应啊!”他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一点少年人的狡黠。

“所以,我就只能时不时来这儿……‘赊账’。”他巧妙地换了个词,冲我眨眨眼,“算准了老埃德温转身去后厨的功夫,飞快地摸走一两块刚出锅、烫得要命的虾酥,揣进怀里就跑!那真是……烫的要命。”

“当然啦,十次里总得被逮住那么三四回。”他比划着,“老埃德温那嗓门,吼起来跟船上的汽笛似的,抄起那柄油光锃亮的大锅铲就追出来,能从栈桥这头撵到那头!结结实实挨上几下?那可太正常了。”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而是值得炫耀的英勇战绩。

然而,那飞扬的神采如同潮水般,来得快,退得也急。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像是被窗外渗入的夜雾悄然吞噬。他低下头,盯着盘中残余的酱汁,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去,语速也放缓了许多:“后来……家里出了事……学校也去不成了,也就……不怎么来这儿了。”

那一瞬间,某种难以掩饰的落寞如同水渍般,迅速在他年轻的眼眸深处晕开,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那不仅仅是对一段顽劣时光的怀念,更是对一个永远逝去的、虽不完美却再无机会挽回的世界的悄然告别。

但这情绪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

几乎就在我捕捉到它的下一秒,文森特猛地抬起头,嘴角又迅速向上扬起,重新挂上了那副仿佛什么都打不垮的、乐天派的面具。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酒杯,用力之大,让杯中的麦酒都晃荡了起来,朝着我豪气干云地一举:

“咳!都是老早以前的破事了!来,塞拉斯先生,为了……为了逐浪号的新漆!干杯!”

他的声音刻意拔高,试图用喧嚣盖过那一瞬的沉默。杯沿碰撞,发出沉闷而真诚的声响,深琥珀色的酒液泼溅出来,在老旧桌面上留下几滴扩张的圆斑。

“年少有为啊,艾什福德先生。”我咽下口中略带苦涩的酒液,语气里掺入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酒精软化了的讥诮。

文森特却像是全然未听出其中的意味,或者说,他选择用更灿烂的笑意来包裹它。他仰头将杯中物饮尽,喉结利落地滚动一下,随即抬手抹去唇边的泡沫,脸上那副“万事皆在掌握”的神气被酒意熏染得愈发张扬,俨然一副要在这午后的喧嚣里喝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理智的残骸在脑中微弱地提醒:这般牛饮实在不成体统,更何况他还有那要命的金冠窟窿要填。可那麦酒虽不算烈,后劲却如同悄然上涨的潮水,一波波漫过堤岸。几杯下肚,四肢百骸都漫起一股松弛的暖意,将那点可怜的警惕心也泡得酥软,最终沉溺下去。

也罢。我索性放开那点无谓的坚持,任由杯盏一次次相碰。

直到第四杯满溢的酒杯被端上桌时,一直沉默如礁石的老埃德温,终于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他那双被油烟熏得浑浊的眼睛盯着文森特已然泛红的脸颊,粗嘎的嗓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长辈式的粗粝关切:“文森特少爷……这酒,喝多了误事。”

文森特的眼神其实依旧清明,反应甚至比我还快上半分。他闻言只是朝老埃德温的方向随意地摆了摆手,嘴角扯出一个安抚性的、却明显不欲多谈的笑痕,算是应付了过去。老埃德温盯着他看了两秒,终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蹒跚着走回他的柜台后,将那小小的担忧重新埋进擦拭不完的杯盏油腻之中。

酒过三巡,舱底般沉闷的心事似乎也被这酒精撬开了缝。

文森特又一次将两人的杯子斟满,泡沫溢出手指也浑不在意。他忽然侧过头,那双被酒意浸润得愈发晶亮的灰绿色眸子直直地望过来,语气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被酒精包裹的直率:“塞拉斯先生,您卖了船之后……真就再也不打算出海了?一次也不?”

“出海”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铆钉,骤然楔入我被酒精熨帖得有些麻痹的神经。

一股无名火“噌”地顶了上来,混合着麦酒的灼热,烧得喉咙发干。我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三分,砸在桌面上,几乎能听见回响:“出海?出海顶个屁用!”

声音惊得邻座两个正在划拳的船工都侧目看来。我浑然不顾,只觉得胸腔里那股憋闷了太久的浊气,找到了一个宣泄的裂口。

“把时间、精力、还有他妈的这条不值钱的命,全都绑在裤腰带上,扔进那片喜怒无常的咸水里!拼死拼活捞上来点什么?够填饱那群吸血鬼的牙缝吗?说不定哪天一个浪头,或者锅炉一声响,人就没了!连个泡都冒不出来!”我越说越快,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陶杯,指节发白,“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死了烂了臭了,都没人多看一眼!回丹枫镇……至少……至少那儿的地气是热的,风里还有点……人味儿。”

我猛地顿住,喘了口气,像是被自己话语中的激烈烫伤了似的,最后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那句话:“我对大海,早就死心了。彻彻底底。”

文森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我发泄完毕,胸膛仍在微微起伏,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未被我的怒火浇熄的执着:“如果……如果您是和我一起出海呢?先生,有您在,我能更快地……把剩下的五千金冠,一枚不少地交到您手里。”

又是这个!那种仿佛认定我不可或缺的、一厢情愿的笃定!

不满如同杯底沉淀的酒渣,被这句话重新搅动起来,浮上心头。我拧紧眉头,盯住他:“为什么?为什么总想着绑着我一起出海?你以为我还是二十年前那个能顶着逆潮……”

我的话头被骤然切断。

文森特忽然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极其清晰、干脆利落的“停止”手势——指尖并拢,掌心向外,如同利刃般悬停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与他脸上残余的酒意和笑意形成了突兀的对比。

他的目光依旧看着我,但里面的某种热切被强行压了下去,换上了一层冷静的隔膜。

“暂停。”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稳,甚至刻意放缓了语速,仿佛在安抚一匹受惊的马,“这个话题……看来让您不快了。是我的错。我们不问了,今天只喝酒,只吃饭。”

他率先举起自己那杯酒,再次向我示意,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用行动强行转换了气氛。

所有后续的话语,所有亟待宣泄的质疑和不满,就这样被生生堵回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人心口发闷。

我瞪着他,半晌,终是无可奈何地、泄愤般抓起桌上剩下的半块黑麦面包,狠狠地、用尽全力地咬了下去。牙齿磕在坚硬的外壳上,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仿佛咬碎的,是某些更为坚硬而苦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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