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旅馆与指南针

作者:叶澜枫羽 更新时间:2025/9/16 11:15:16 字数:5140

头痛。

像有一根粗糙磨损的缆绳,死死勒紧在两侧太阳穴上,随着脉搏的每一次搏动,无情地绞紧、再绞紧。喉咙里干涸得如同曝晒了三日的沙滩,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刮擦般的痛楚。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艰难地聚焦。

头顶是陌生的、因潮湿而微微泛黄的天花板,一盏简陋的煤油灯悬吊着,灯罩边缘积着厚厚的黑灰。空气中漂浮着劣质肥皂和旧床单特有的、勉强算是干净的气味。

我猛地想坐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立刻袭来,迫使我又重重跌回枕头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让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

视线慌乱地扫过房间——窄小、简陋,墙壁上糊着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报纸。唯一的窗户敞开着,清晨微凉的风吹动着廉价的亚麻窗帘,也将远处港口熟悉的、混杂着咸腥与机械嗡鸣的喧嚣送了进来。

而文森特·艾什福德,就坐在窗边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前。

朝阳的金辉恰好落在他半边身影上,将他那身墨绿色礼服的磨损处照得愈发明显。他微微佝偻着背,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左手捏着一枚黄铜指南针,右手食指正小心翼翼地在一张摊开的、边缘磨损得极其严重的海图上缓缓移动,比对着什么。

那专注的姿态,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那枚指针,以及图上山峦般起伏的墨线。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呻吟,试图弄清状况。

几乎是同时,文森特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响动。他像是被惊动的猎豹,动作快得惊人——五指一合,指南针瞬间被攥入掌心放进兜里,另一只手“唰”地一声将海图卷起,用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细绳利落地捆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挂起了那副熟悉的、略带戏谑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重只是我的幻觉。

“早安啊,塞拉斯先生。这一觉睡得可还……踏实?”他语调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

踏实?我只觉得脑袋里像有艘破船在撞礁!

窗外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那分明是清晨的角度。一股混杂着宿醉难受和处境不明的怒火“腾”地冒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我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用砂纸打磨生锈的铁皮,“这他妈是哪儿?!文森特,你最好解释清楚,为什么灌我那么多酒?!”

我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怒视着他。记忆的最后片段还停留在“鲸骨炉”那摇晃的灯光和满桌的杯盘狼藉。

文森特面对我的质问,脸上露出一副“早知道你会这么问”的无奈表情。他抬起双手,做了个温和的、示意我稍安勿躁的手势。

“打住,打住,我尊贵的男爵阁下。您这一连串问题砸过来,我得一个个接,是不是?”他语气平稳,试图安抚我的焦躁,“第一,您从昨天晚上大概八点钟,一直睡到了现在——”,他抬手指了指窗外那轮明亮的朝阳,“——早上七点过一刻。整整十一小时又一刻钟。”

十一个小时?!我的心猛地一沉。

“第二,”他继续道,目光扫过这间陋室,“这里是我暂时落脚的地方,‘海螺壳’旅馆,旧港下区最便宜的那种。至于为什么是‘我们’……很简单,我手头紧,只开得起这一间房。”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您占了床,我嘛……昨晚打的地铺。”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床脚地板——那里果然凌乱地堆叠着一床薄毯和一个充当枕头的旧包袱。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回逐浪号上去?!”我几乎是低吼着追问,一想到自己竟在外面的旅馆里人事不省地躺了一夜,而船还孤零零地泊在码头,我就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文森特闻言,脸上的无奈更深了,甚至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的先生啊,您以为我不想吗?我和老埃德温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是扛着一袋湿面粉一样把您弄回了码头,好不容易才把您弄上跳板……”

他摊了摊手,表情变得有些滑稽的窘迫:“然后,我们俩就对着您那扇结实的舱门,彻底傻眼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您把那该死的船舱钥匙藏在了哪儿!总不能……总不能就让您穿着那身沾满油污酱汁的衣服,直接躺在露水深重的甲板上过夜吧?万一滚海里去了呢?”

我愣住了。船舱钥匙……我好像确实是习惯性地把它塞在……塞在了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这确实不能怪他。

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了个洞,哧哧地漏着气,只剩下些许尴尬的余烟。我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嘴硬地嘟囔:“……那还不是因为你,非要喝什么酒……”

文森特立刻瞪大了眼睛,表情无辜得近乎夸张:“嘿!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三点!塞拉斯先生,您这可完全是冤枉好人了!”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手指比划着:“我看出您喝多了之后,可是再三劝您别再喝了!是您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上了那股倔劲,非要一杯接一杯地猛灌,拉都拉不住!最后更是直接……”他似乎在斟酌用词,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搂着那个装虾酥的空盘子,一边嘟囔着什么‘丹枫镇的枫叶’、‘安妮别怕’之类的话,一边……呃,总之,场面一度十分感人。您的衣服,还是我垫钱送去浆洗房紧急处理,不然现在恐怕还满是酒气和油渍嘞。”

记忆的碎片随着他的话语,模糊而羞耻地闪回——似乎确实有冰凉的陶杯触感,有自己执拗的嚷嚷声,还有……还有某种冰凉的、顺着脸颊滑落的东西……

我的脸颊猛地发起烧来,尴尬得只想把脸埋进枕头里。所有兴师问罪的底气彻底泄了个干净。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子,避开他带着笑意的目光,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生硬至极的字:

“……多谢了。”

“谢?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文森特连连摆手,脸上那副戏谑收敛了些,换上一种近乎真诚的神色,“您肯点头把逐浪号交到我手里,这本身就是天大的恩情了。该说谢的是我,塞拉斯先生。”

我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响动,算是回应。太阳穴的抽痛愈发剧烈,像有细小的凿子在里头不停敲打。我掀开身上那床带着霉味的薄毯,试图挪动酸软沉重的双腿下床。

脚趾刚触及冰冷粗糙的木地板,文森特便一个箭步跨过来,伸手虚按在我肩头。

“哎,您先别急。”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劝阻,“醉成那样,身子骨都被淘空了,得多歇歇。而且……”

他话说到一半,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眼神飘向房间角落里一个空荡荡的衣架,“您的衣服……送去浆洗了,还没送回来。这会儿……您就是想出去,恐怕也……呃,不太方便。”

我动作一僵,彻底愣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明显不合身、散发着陌生皂角味的粗糙亚麻睡衣,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挣扎和怒气,在这最实际的问题面前,显得可笑又苍白。

最终,我只能颓然地、像一袋被割断了系绳的沙包,重重地倒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床板承受着我的重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文森特见我消停了,便又退回窗边那张木桌旁,重新展开了那张神秘的海图。这一次,他没有拿出指南针,只是用指尖无声地、一遍遍描摹着其上蜿蜒曲折的墨线,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破解某种深奥的谜题,嘴角却又不自觉地噙着一丝愉悦的、近乎沉醉的弧度。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将那些细微的绒毛染成淡金。看着他这副模样,一个憋了许久的问题,混着宿醉的混沌和莫名的不安,终于从我的喉咙里滚了出来:

“喂,文森特。”

他“嗯?”了一声,目光依旧黏在海图上,仿佛那上面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

“你……出过海吗?”我问,声音依旧沙哑。

“当然出过。”他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指尖依旧在海图的某条航线上滑动,“在军官学校那会儿,训练舰出去过几次。不过都是近海,最远也没跑出过灰曜港的灯塔视线范围。”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如何。

近海训练和驾驭一艘船深入远洋,完全是两码事。我心里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层。

“那你这么急着买船,”我盯着他,“甚至不惜拉上我这么个老废物……到底是要去干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终于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

文森特的指尖在海图上停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来,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复杂难辨的光芒,混合着警惕、评估,以及难以掩饰的热切。

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嘴角向上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带着点狡黠,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诱惑:

“如果您答应和我一起出海,塞拉斯先生,我就告诉您。所有的一切。”

又是这个条件!

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该死的小鬼”,脸上却绷得紧紧的,毫不松动:“门都没有。”

意料之中的回答。文森特似乎也并不气馁,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仿佛刚刚只是随口提了个无关紧要的建议。他重新转回头,再次将全部注意力投注到那张海图上,仿佛那才是他整个世界的中枢。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港口噪音,以及他指尖极轻地划过图纸的沙沙声。

我看着他那副对着张破纸就能沉醉半天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嘟囔:“真不知道那鬼画符有什么好看的,能让你盯这么久……”

文森特闻言,只是又耸了耸肩,连头都没抬,显然不打算满足我的好奇心。

沉默再次蔓延,像船舱底淤积的浊水,带着隔夜酒醉的酸腐气味和无处可去的尴尬,沉重地压在我胸口。

过了许久,我才像是从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挤出几个字来,声音干涩得如同摩擦的旧缆绳:

“……洗衣服的钱。我会付的。”

文森特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先是一愣,随即竟真的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却突兀,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震得我本就抽痛的太阳穴又是一阵嗡鸣。他笑得甚至需要用手扶住桌沿,肩膀不住地抖动。

我皱紧眉头,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弄得有些恼火:“这有什么可笑的?”

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抬手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摇着头道:“抱歉抱歉……我只是觉得……一想到两天后我就要把整整两千金冠放到您手里,而现在您却还在为区区几个银令的洗衣费跟我较真……这对比,未免也太……”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嘴角一咧,“……太有戏剧性了。”

我懒得再跟他争辩,闭上眼,用手掌根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随便你怎么想。”

沉默再次降临。

然而,那“两千金冠”四个字,像四颗被烧红的铆钉,凿进了我的意识深处。

对啊,两千金冠!一笔足以压垮我,也足以让我喘口气的巨大数目。两天后,就是这个此刻坐在我对面,对着张破海图能看上一早上的年轻人,承诺要交付给我的东西。

可他现在在干什么?他悠闲得像是在度假!看海图,擦指南针,还有闲心笑话我的洗衣费!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焦虑感攫住了我。我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刺向他:“文森特,你跟我说实话,那两千金冠……你到底打算怎么弄到手?只剩下两天了!”

这个问题似乎终于将他从那种半沉浸的状态中彻底拽了出来。

文森特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海图卷好,用细绳系紧,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在故意拖延时间,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内心的权衡。我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闪过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动摇、计算,还有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片刻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嘴角重新挂上那抹标志性的、带着点神秘感的笑容。

“这事嘛……”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显得轻松写意,“说难也不难。”他朝我这边倾了倾身体,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绝妙的秘密,“怎么样,塞拉斯先生,有没有兴趣……亲眼看看我是怎么拿到这笔钱的?”

故弄玄虚。我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但好奇心却被他不按常理出牌的提议勾了起来。我盯着他:“什么时候?”

文森特摸了摸下巴,略作思索:“明天晚上。至于今天嘛……”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皱巴巴的礼服下摆,“我得先去齿轮公会跑一趟,办点小事。”

我既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只是重新躺了回去,用沉默包裹着自己混乱的思绪和依旧不适的身体。默认,有时候就是一种态度。

文森特见我不再言语,便也不再追问。但他这次没有再展开海图,而是从裤兜里掏出了那枚黄铜指南针,又摸出一块细绒布,开始专注地擦拭起来,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对了,”他头也不抬地问,“吃早饭吗?这旅馆的炖杂鱼汤和硬面包片还算能入口。”

我本想拒绝,但空瘪的胃袋因为“杂鱼汤”这个词而发出一阵诚实的、轻微的痉挛。昨晚狂饮暴食,又吐得七荤八素,此刻胃里正火烧火燎地空乏着。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又像是为了强调什么,生硬地补充道,“……钱我会付。”

文森特不可置否地耸耸肩,将擦拭得锃亮的指南针揣回裤兜,然后起身拉开了房门,吱呀声伴随着他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闭上眼,试图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和头痛一同驱散。然而,一种细微却持续的怪异感,像一根看不见的鱼线,缠绕在我的潜意识里,轻轻扯动。

不对劲。

刚才的对话里,有什么东西……错位了。

是文森特过于轻松的态度?是他对那笔巨款来历的含糊其辞?还是……

老海军那种对细节近乎偏执的直觉,开始在我昏沉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如同远处传来的、预示风暴的低压云层。我试图捕捉那丝异样感的源头,它却像滑溜的鳗鱼,一次次从思维的指缝间溜走。

或许只是宿醉带来的多疑吧?我试图说服自己。

疲惫和不适再次袭来,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几乎又要沉入那片混沌的浅眠……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没的边缘——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动作之大,带得整张破床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几滴冰冷的汗珠,瞬间从我的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

我想起来了!

那怪异感的源头!

指南针!

文森特他……他之前从海图前转过身来应对我时,我明明看得清清楚楚——他是将那枚黄铜指南针,飞快地、下意识地塞进了上衣的左胸内袋!

那是放怀表、放重要信件的位置,是一个习惯性的、带着某种郑重其事的动作。

可是……

可是就在刚才,他掏出指南针来擦拭时,却是那么自然、那么随意地……从裤兜里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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