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像一道冰冷的电光,瞬间刺穿了我宿醉的混沌,惊得我脊背窜起一丝寒意。
但旋即,理智又试图将这荒谬的猜疑压下去。或许……他只是有两块一模一样的指南针?老海军里有些导航员也会备一块备用罗盘,这并不稀奇。为这种小事疑神疑鬼,倒显得我像个被酒精泡坏了脑子的老糊涂。
我强行按捺住心头那点不安,试图将它归咎于头痛和过度敏感。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文森特抱着一叠折叠整齐、散发着清新皂角味的衣物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他身后跟着一个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的旅馆服务生,手里端着一个大木托盘,里面盛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奶白色鱼汤和几片切得厚薄不均的黑面包。
“醒得正好,塞拉斯先生!”文森特语气愉悦,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您的衣服送回来了,浆洗房连夜烘干的,手艺不错。”
他将那叠衣服小心地放在床尾,甚至顺手将它们理了理,让领口和袖口都展得平平整整。那是我那件褪色的墨绿旧外套和棉麻衬衣,虽然陈旧,却难得地透着一股洁净挺括的气息。
服务生则将托盘放在桌上,揉着眼睛,朝文森特伸出手,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先生,早餐两份,加上昨晚送洗的急件费用,一共是四银令又八便士。”
文森特点点头,很自然地从礼服内袋里掏出一个半旧的皮质钱包,准备付账。
我的目光却猛地被那钱包吸引,一个更现实、更紧迫的问题瞬间挤占了所有思绪——我自己的钱呢?!
“等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文森特,我……我兜里的钱呢?”那两枚金冠和零零碎碎的银令铜便士,可是我如今全部的家当!
文森特付钱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将几枚银币数给服务生,打发他离开,然后才转过身,朝我晃了晃手中那个敞开的钱包。
“您的钱?放心,在这儿呢。”他的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调侃,“昨晚您醉得不省人事,我怕有什么闪失,就先替您保管了。喏,您看——”
他特意将钱包口撑开些,让我能清楚地看到里面——那两枚略显黯淡的金冠安然地躺在一角,旁边是几枚银令,其中一枚边缘磨损得特别厉害的,正是我从老水手那里找回的零钱之一。
“……甚至连这枚品相不怎么样的银令都在。”他补充道,嘴角弯起一个弧度,随即又摇了摇头,用一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吐槽,“不过说真的,先生,您好歹也是位贵族,怎么就……从来不给自己配个像样的钱包?硬币就那么散乱地揣在兜里,叮当作响,走路都不嫌硌得慌么?”
我被他这话问得一时语塞,脸上有些挂不住,只能尴尬地抬手摸了摸鼻子,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早就无所谓了。反正兜里也从来没几个子儿,用不用钱包,又有什么分别。”
破罐破摔的语气里,带着连我自己都厌恶的颓丧。
文森特不置可否地冲我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将钱包仔细收好,重新塞回内袋,然后走到桌边,拉过一把吱嘎作响的椅子坐下,朝床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来吧,塞拉斯先生,趁热。虽然比不上‘鲸骨炉’的虾酥,但这汤至少能暖暖胃。”
我拖着依旧沉重酸软的身体,挪到桌边坐下。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鱼汤那股混合着海腥与香草气息的温热蒸汽,稍稍驱散了宿醉带来的寒意。
我舀起一勺奶白色的汤,刚要送入口中,文森特的声音就从对面传了过来:
“对了,塞拉斯先生,一会儿吃过饭,您就该回逐浪号上去了吧?”
我动作一顿,勺子边缘磕在碗沿,发出轻微的“叮”声。咽下那口温热却没什么滋味的汤,我才含糊地应道:“……嗯。”
文森特用面包片蘸了蘸汤汁,看似不经意地继续问道:“那……您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打算做些什么?”
我皱起眉头,抬起眼看他。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让我有些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文森特立刻摆摆手,咬了一口吸饱汤汁的面包,含糊地解释:“没什么,就随口问问。毕竟您现在也算是我临时的……呃,合伙人?”这个词似乎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我低下头,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汤,看着零碎的鱼肉和香草末在漩涡里打转。
“能有什么安排?”我的声音低沉,带着认命般的麻木,“原本的计划,就是守着船,等一个愿意出价的买家。如果十五天后……”我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如果到时候还没人愿意接手,我就只能把她抵押给商会,然后……自己再另谋出路。”
说完,我像是为了强调某种冷酷的现实,又生硬地补充了一句,目光锐利地看向他:“文森特,我把话说在前头。这三天里,如果有其他人愿意全款买下逐浪号,我会立刻出手。”
这话显然戳中了文森特最敏感的神经。
他往嘴里送面包的动作一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急切,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立刻反驳或争取什么。但他最终只是用力咀嚼了几下,将食物咽下,喉结快速地滑动了一下,声音略显干涩地应道:“……我明白。这是当然。”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餐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触碗壁的细微声响和我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文森特似乎调整好了情绪,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又挂起了那种试图显得轻松自在的表情。
“那个……塞拉斯先生,如果您今天确实没什么特殊安排的话,”他斟酌着用词,“要不要……跟我去齿轮公会转转?”
齿轮公会?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去那里办他的“小事”,为什么要拉上我?我刚想开口追问——
文森特像是生怕我拒绝,急忙抢着补充道:“您看!这现在是新船长和老船长的交接期嘛!多熟悉熟悉公会那边的流程和……和人脉,总没坏处的!对吧?”他努力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充分又合理,眼神却有些飘忽。
我盯着他,半晌没说话,只是慢慢嚼着一口坚韧的黑面包。
鬼才信他的“交接期”!
灰曜港卖了上百年的船,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什么狗屁“交接期”非得去齿轮公会“熟悉流程”的。这小子肚子里肯定憋着别的盘算。
可是……
我瞥了一眼窗外。逐浪号静静地泊在远处码头,新刷的“星渊白”在晨光下刺眼地反着光。回到船上又能做什么呢?对着空荡荡的船舱发呆?还是焦虑地数着时间等待那或许根本不会出现的全款买家?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感攫住了我。
“……行吧。”最终,我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颓然的、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语气答应了下来,“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
话音未落,文森特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喜悦,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整个人都被注入了活力。
“太好了!”他几乎是欢呼出声,但立刻意识到失态,强行收敛了表情,只是嘴角依旧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他三下五除二,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自己碗里剩下的汤和面包解决干净,然后便放下勺子,身体坐得笔直,一双眼睛灼灼地望过来,开始耐心地——或者说,急切地——等待我慢条斯理地吃完这顿早餐。
那副模样,活像一匹被勒紧了缰绳、却早已迫不及待想要扬蹄冲锋的年轻骏马。
我自然没有忽略文森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急切。但这反而让我进食的动作变得更加迟缓、更加刻意。我用勺子小口地啜着鱼汤,每一口都仿佛在品味什么绝世珍馐,咀嚼面包时也刻意放慢了节奏,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恶作剧般的意味——仿佛在测试这位年轻“合伙人”耐心的底线。
文森特起初还强自按捺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但眼看我一时半会儿绝无可能吃完,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忽然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他转过身,从随身那个旧行李袋里摸索出一本厚实的、书脊开裂的旧书,摊在桌上,低头专注地看了起来。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封面。那上面用一种褪色的墨绿色墨水印着书名:
《远海考察记录——星渊以东未标注航路与异常洋流推测》
我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星渊以东……那是海图上大片大片的空白,标注着骷髅头与风暴符号的禁忌之地。这小子看的都是些什么书?
但我什么也没问,只是继续沉默地、缓慢地消灭着早餐。
当我终于放下勺子,拿起那身浆洗得干净挺括却依旧难掩陈旧的衣服,一件件仔细穿好,将最后一颗铜扣扣紧时,文森特几乎像是装了弹簧般立刻从书页间抬起头,合上书页,眼神灼灼地望过来。
“……衣服,多谢了。”我生硬地道了句谢,整理着有些过紧的领口。
文森特随意地摆摆手,站起身,将书塞回行囊:“小事一桩。我们这就出发?”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这间逼仄的旅馆房间。下了吱嘎作响的木楼梯,推开那扇沉重、漆皮剥落的大门,旧港下区那特有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有心思打量文森特选择的这处落脚点周遭的环境。
与栈桥区那种混杂着机油、鲸脂和咸风的、尚存一丝生机的喧嚣不同,这里……是旧港被遗忘的角落,是光鲜表皮之下溃烂的伤口。
狭窄的街道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生锈的血管,蜿蜒扭曲,地面铺着的石板早已碎裂不堪,缝隙里积满了黑黢黢、散发着恶臭的泥水。两侧挤挨着的低矮房屋大多由朽烂的木头和锈蚀的铁皮拼凑而成,许多窗户都用破布或木板钉死。晾晒的破旧衣物像一片片萎靡的旗帜,湿漉漉地耷拉在横七竖八的绳索上,滴着水,加重了空气里那股霉烂潮湿的味道。
随处可见堆积的垃圾和废弃物,偶尔能看到一两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居民蜷缩在门洞里,或是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人。远处,一根歪斜的烟囱正有气无力地吐着灰黑色的煤烟,将本就灰蒙蒙的天空染得更脏。
有钱有势的人早已搬去了对岸新港那些灯火辉煌、街道整洁的新区。留在这里的,是被高速运转的鲸脂贸易机器抛下的残渣,是挣扎求生的贫苦工人、破产的手艺人、无所事事的流浪汉……这里,是灰曜港光鲜亮丽之下的贫民窟。
文森特却似乎对周遭这一切视若无睹,又或者早已习以为常。他步履轻快,甚至带着点莫名的雀跃,踩过一滩滩污水也毫不在意。偶尔,他嘴里还会溜出一两声清脆婉转的口哨声,调子古老而陌生,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一只误入了锈蚀牢笼的、羽毛鲜亮的鸟儿。
他忽然转过头来,额前那绺不听话的卷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塞拉斯先生,您以前来过这下区吗?”
我皱着眉,小心地避开脚下一堆看不出原貌的腐烂废弃物,摇了摇头:“没有。来了旧港之后,就一直待在船上,最多……也就是去港口那边的镇子办点事。”
那里虽然也杂乱,但至少还有秩序和活气,不像这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文森特听罢,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意,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小小的自豪:“我已经在这下区住了好些年了,对这一片熟得很!要是您有兴趣,办完事后我可以带您逛逛,这儿可有意思了!”
我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墙壁上那大片恶俗的涂鸦和斑驳的污渍,鼻腔里哼出一声:“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逛的?除了垃圾就是泥坑。”
“欸!塞拉斯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文森特立刻反驳,像是受到了某种冒犯,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眼睛亮晶晶的,开始如数家珍般向我介绍:
“您别光看表面!下区有意思的地方多着呢!拐过前面那个堆满废铜烂铁的巷子,有个老巴克开的零件铺,他那儿能淘到齿轮公会仓库里都找不着的老式压力阀!还有,‘锈锚’酒馆后头那条暗渠边上,藏着全旧港最棒的鲸须琴师,只要请他喝一杯兑了星辉晶粉的‘蓝眼泪’,他就能用琴声模仿出四十赫兹的深渊鲸歌嘞!”
他越说越兴奋,手指比划着:“而且您要是想吃点真正实惠的,而不是‘鲸骨炉’那种……呃,那种馆子,我知道有个老太太在废弃的船壳里用废机油桶当炉子烤海苔饼,那味道……绝了!还有……”
文森特兴致勃勃的描述,像一串串轻盈跳跃的泡沫,试图点缀这污浊沉闷的空气。他说起那些藏在角落里的零件铺、暗渠边的琴师、船壳里的烤饼摊,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热忱,仿佛这些不是挣扎求生的痕迹,而是值得专门探访的奇景。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扫过路边堆积如山的锈蚀铁罐和角落里眼神空洞的流浪汉,实在难以将“有意思”和眼前这一切联系起来。贫民窟就是贫民窟,无论用怎样鲜亮的词汇去粉饰,其内核依旧是破败、艰辛和为生存而挣扎的麻木。我的心思早已飘远,或许飘回了逐浪号冰冷的船舱,或许飘向了丹枫镇那片虚无缥缈的晚霞。
“……塞拉斯先生?您……在听吗?”
文森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将我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拽了回来。我转过头,对上他带着探询意味的灰绿色眼睛。
“……在听。”我含糊地应道,声音因缺乏真正的兴趣而显得有些干巴,“不过,逛下区的事,还是免了吧。”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会有“兴致”来这种地方“游览”。
文森特脸上那飞扬的神采稍稍黯淡了一些,但并未显得太意外。他无所谓地摆摆手,仿佛早已料到我的反应。
“这地方确实……嗯,一般人不是太喜欢。”他承认道,语气却依然轻松,“脏,乱,吵,味道也冲。但我只是觉得……”他顿了顿,脚步放缓了些,目光投向远处那些在低矮屋檐下忙碌或发呆的身影,声音里忽然掺入了一丝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静的东西,“……就算是生活在这种地方,人也不能……完全失去对生活的那点念想,对吧?总得自己找点乐子,找点能让自己觉得‘还活着’的东西。”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我听得出,他这话里藏着话,那柔软的刺尖,分明是指向我的——指向我那份恨不得立刻躺回丹枫镇的泥土里“等死”的颓丧。
我想反驳,想冷笑,想说些风凉话。但话到嘴边,却又哽住了。
他说错了吗?
并没有。
只是那“念想”,那“乐子”,于我而言,早已如同被海水泡烂的船帆,沉重得再也扬不起来了。
一股更深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比宿醉更令人无力。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靴尖沾上的、来自这条街道的泥污,最终只是极其颓然地,近乎叹息地回应道:
“……是啊。你说的……没错。”
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文森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他似乎从我这句干涩的认同里捕捉到了某种复杂的情绪,但他很聪明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嘴角向上扯出一个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即转回头去,继续迈开了轻快的步伐。
我们不再交谈,只是沉默地一前一后,沿着这条肮脏曲折的街道,继续向着齿轮公会的方向走去。周围的嘈杂、污秽与沉闷依旧,但某种无声的、关于“希望”与“绝望”的微妙辩驳,却已然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完成了它的一轮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