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深红龙虾 更新时间:2025/8/2 19:57:01 字数:4575

抵达庄园外的小镇时,已是夜色。尤利娅身披带着兜帽的斗篷来到绿麦芽酒馆门前,站在门口,她都能闻到一股混杂着劣质啤酒、炖煮肉菜和浓重汗臭的气息,她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在门外停留了一会,最终为了那笔钱,她还是推开了门缘被无数双手磨得锃亮的弹簧门。

门轴发出一声吱呀的酸牙声。酒馆内部光线晦暗,只有壁炉里跳跃的火焰和吧台上几盏油灯提供着昏黄的光源,将在座的人影拉长、扭曲,直至投在油腻的墙壁和低矮的橡木天花板上。空气里充斥着杯盏碰撞的脆响、粗声的谈笑、醉汉的嘟囔,还有角落里不成调的鲁特琴声,以及服务员的吆喝声,所有声音都混杂在这有限的空间里。

尤利娅踏进酒馆,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昏暗造就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大厅:几张粗糙的木桌旁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客人——穿着油腻皮围裙的铁匠、风尘仆仆的骡夫、面颊酡红的农夫,还有几个眼神游移、靠在阴影里低声交谈、行迹可疑的人。她的出现,并未引起多少波澜,只有离门口最近的几个醉汉抬起浑浊的眼睛瞟了她一眼,随即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吧台后面,一个身材壮硕、穿着磨损皮围裙的中年男人正低头用力擦拭着一个锡酒杯。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手臂上虬结的肌肉随着擦拭的动作微微起伏。此时酒馆内的客人并不算多,大多数人在点好单后,就坐在一块地方等着服务员送上啤酒畅饮,而他似乎也未注意到新来的客人,直到尤利娅径直走到吧台前,站定。

男人这才抬起头。他的脸膛宽阔,被炉火熏烤得有些发红,浓密的棕褐色胡须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尤利娅没有立刻开口。她微微抬起下巴,好让壁炉的光能多照亮一点她的面容,同时迎向老板的注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我找科林老板。”

“我就是科林。”

科林的声音低沉浑厚,像陈年的橡木桶滚动。他停下擦拭酒杯的动作,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兜帽遮脸、身形紧绷的年轻女子。壁炉跳跃的火光在他浓密的胡须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尤利娅压下声音:“我来取奥古斯都·斯特拉图斯寄存于此的东西。”

科林没有说话,只是将酒杯轻轻放在油腻的吧台上,发出沉闷的轻响。浓密的胡须遮挡了他的表情,他微微向前倾身,手肘支在吧台边缘,漫不经心地靠向她问道:“深海里的鱼为何游向陆地?”

“因为陆上有我所爱之人。”

科林浓密的胡须下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弧度。他深深地看了尤利娅一眼,眼中闪过几道火光,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向酒架旁一扇不起眼的橡木小门,门与布满灰尘的酒架几乎融为一体。他掏出沾满油污的钥匙串,挑出一把磨损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他并未拿出钱袋,而是拿出一枚黄铜钥匙:

“奥古斯都的东西……就藏在储藏间最深处,靠墙的那个钉着铁箍的旧松木桶底下的暗格里。”

“谢……”尤利娅伸出手想接过那串钥匙。

“你是尤利娅吧?”科林缩回手,闷声问道。

尤利娅微微一愣,刚准备道谢的话收回嘴边,反问道:“你认识我?”

“只见过你小时候,”他淡淡地回答,“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嗯……就眼睛长得不像,这点像你父亲。”在昏暗灯光下,他直视着尤利娅,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怀念,仿佛在看某位故人的影子。

尤利娅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仅凭外貌就认出了吗?管家告诉我,您是父母的旧识,起初我还有些怀疑……”

“噢,那老家伙没说错,我是你父亲以前的副官,姑且也算是你母亲的朋友。”

“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是没听说过我?我后来听说你们回到他身边了。”

“是的,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科林拿起另一个酒杯,用那块看不出原色的布继续擦拭着内壁,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油灯的光在他粗糙的脸上跳跃,将那些深刻的纹路映得更加清晰。

“几年前吗?嗯……我跟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靠关系进来的贵族小鬼……怎么?难道那家伙和老家伙没提起过我吗?”

“我在家里的时候并不长,很少有机会跟管家接触,而父亲他……也很少讲自己的事情。”

“呵呵,真不知道奥古斯都这父亲是怎么当的……不过人也已经走了,我就不打趣他了……机会难得,想知道你父亲和母亲以前的事情吗?我猜她们也没怎么跟你说过。”话语里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近乎粗粝的直率。

尤利娅犹豫了一下,母亲确实很少提起过她和“父亲”的事情,通常在说到父亲的时候总是含糊其词。而那个所谓的“父亲”……在突然出现把她们接回去以后,大部分时间也都在陪着母亲,自己和他也不怎么亲近,自然不用说能从他口中知道什么过去的事情。

她虽然不喜欢那个男人,但是对母亲的事情,尤利娅还是想要多知道一点的。

“您请说说看……”

科林擦拭酒杯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油腻的空气,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时候啊,在你出生以前了……呵,奥古斯都那家伙,可不像后来那样威严。他年轻,莽撞,还有点……怎么说呢,天真?刚被家族塞进军团里,一心想证明自己不是靠祖荫的废物。我呢,比他早几年入伍,算是个老兵油子,被上头安排在他身边带他熟悉军队的生活。”科林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在拨开岁月的尘埃,“噢,对了,你母亲……第一次见你母亲伊琳娜的时候,是在一场东部边境冲突后的酒馆里。奥古斯都受了点轻伤,还硬撑着要喝最烈的酒,结果被呛得满脸通红。伊琳娜——那时候是个在酒馆里给亲戚帮忙的女孩,是个带刺的姑娘——毫不客气地夺走了他的酒杯,骂他不知死活,伤口裂开流脓死了都活该哈哈哈哈哈”

尤利娅微微睁大了眼睛,这和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温和微笑、举止优雅的母亲形象相去甚远。也和自己认识的那个沉默寡言、整天板着个脸的男人挂不上钩。

“你父亲当时就傻眼了,大概从没人敢这么对他说话。”科林喉咙里滚出一声闷笑,“在东部驻军的那段时间,他不知怎么地就总往那家酒馆跑,借口喝酒,实则嘿嘿嘿……伊琳娜起初烦他得很,觉得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直到有一次,几个喝醉的佣兵闹事,想占伊琳娜便宜,当时我们和老板还没反应过来,奥古斯都二话没说就冲了上去,一个人打趴下三个,头上被开了瓢,明明自己血流了一脸,还死死护在伊琳娜前面。”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就是从那天起,伊琳娜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再后来嘛……你也知道了。”

“她们……从未提起过这些。”尤利娅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桌下的拳头却攥得很紧。

“你母亲是个骄傲的人……”科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但她其实更像是那种……森林里的晨光一样的人。奥古斯都遇上她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那股子急于证明自己的焦躁劲儿淡了,眼神也变得……嗯,怎么说呢,有了着落。他常跟我念叨,说遇见她,才明白什么是真正值得守护的东西。”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尤利娅脸上,“你确实更像她,尤其是抿着嘴不说话的时候。不过你这倔强的眼神,跟奥古斯特年轻时一模一样。”

尤利娅低低地应了一声“嗯……”,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吧台的木质纹理上,仿佛在回忆或思考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短暂的沉默后,她抬起头,轻声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科林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般的粗糙感,他擦拭酒杯的动作完全停了下来,目光投向壁炉里跳跃的火焰深处,仿佛那跃动的火苗里藏着褪色的画面,“驻防期结束,军团要调回中央。奥古斯都那会儿,大概是把这辈子所有能用的勇气都掏出来了——他直接跑到伊琳娜面前,说要带她走,带她回家。伊琳娜,嘿,那姑娘多骄傲啊,她当然拒绝了。她在这里有生活,有家人。”

尤利娅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在东部边境的亲人,也从未见过他们。

“奥古斯都那小子,也轴得很,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大概也是不想让自己后悔吧?”科林的嘴角在浓密的胡须下扯了扯,像是苦笑又像是怀念,“他用了最笨也最直接的法子——他把他那个显赫家族的姓氏、能继承的庄园、还有他当时口袋里所有的钱,甚至包括他那匹心爱的战马,总之就是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都摊开在伊琳娜面前……然后他说,‘这些都抵不过一个你。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走,我就留下。不当什么贵族少爷了,就在这镇上找个活计,和你在一起。’”

壁炉里一块燃烧的木柴爆开,溅起几点火星,映在科林浑浊的眼睛里。酒馆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些许,只剩下吧台前这片短暂的寂静。

“你母亲当时就哭了。”科林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要淹没在背景的嘈杂里,“我从没见她哭过。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骂他傻,骂他疯了……可骂完了,她就跟他走了。就那么跟着他,离开了她熟悉的一切,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尤利娅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你父亲他……他那时候是真的把心都掏出来了,用最笨拙的方式。但后来的事情,我想你也知道了……家族的阻力,身份的鸿沟……还有你……你们母女俩被逼走的那几年发生的事情……”

说到后面,科林有些语无伦次,没有再说下去,油灯的光线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摇曳,“他后来,其实一直……”科林似乎想补充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摆摆手,粗声粗气地说,“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死了像燃烧的灰,说这些也没用。喏,钥匙给你。”他将那枚黄铜钥匙推过油腻的吧台,推到尤利娅面前。

“储藏间最里面,那个靠墙的松木桶,桶底有个暗格。奥古斯都当年寄存在我这里的东西……”科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谨慎,“你自己去拿吧,小心些。拿了就快走,这地方的晚上……不太平,出去的时候走后门。”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边,“那里可以直通街道。”

尤利娅默默拿起钥匙,她深深看了科林一眼:“谢谢您,科林先生。”

“去吧,孩子。”科林摆摆手,重新拿起一个脏杯子,低头擦拭起来,仿佛刚才那个沉浸在回忆里的人不是他,“小心点,桶很沉。”

尤利娅攥紧钥匙,转身走向那扇不起眼的橡木小门。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灰尘、陈年木料和淡淡酒糟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她闪身进入,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储藏间里光线极暗,只有门缝透进一丝微光。她摸索着墙壁,适应着黑暗,凭借着科林的描述,很快锁定了目标——那个靠在最深处墙边、比其他酒桶更显陈旧、桶身钉着一圈生锈铁箍的松木桶。

她走到桶边。果然如科林所说,这桶异常沉重,她尝试推了一下,纹丝不动。她蹲下身,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摸索桶底。粗糙的木板上布满灰尘,指尖划过凹凸不平的纹理,终于在靠近边缘处,触碰到一个微小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凹陷。她用钥匙尖试探性地抵住凹陷,轻轻一按,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嗒”声,一小块约巴掌见方的木板无声地弹开,露出了隐藏在下面的暗格。

尤利娅屏住呼吸,伸手探入暗格深处。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轻飘飘的麻布,而是厚实、坚韧的皮革质感。她抓住提手,用力一提,一个沉甸甸、裹着厚油布的皮袋子被拉了出来。袋子不大,但异常结实,触手冰凉,分量惊人,远超君士坦丁给她的那包首饰。

她迅速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个用上好鞣制皮革制成的钱袋,袋口用结实的皮绳紧紧束着。解开绳结,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尤利娅看到了里面散乱的金币。她甚至能闻到金币上残留的、混合着皮革、油布和储藏间灰尘的独特气味。

她用手飞快地清点了一下数额,确认无误后,重新扎紧皮袋口,用油布紧紧包裹好,塞进背包最底层,紧贴着君士坦丁的包裹。而那索菲亚轻飘飘的麻布钱袋,被她粗暴地塞在了最上面,像一块碍眼的污渍。

做完这一切,她将暗格复原,钥匙放回口袋。她推开门,重新回到喧闹的酒馆光线中。科林依旧在吧台后擦拭着杯子,仿佛从未离开过位置,只是在她走过吧台时,微微抬了下眼皮,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尤利娅没有停留,裹紧斗篷,低着头,照着科林的指示,转身朝后门走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夜晚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她走出后门的小巷,在夜晚的街道上最后看了一眼绿麦芽酒馆昏黄的灯火,然后头也不回地,融入了小镇浓重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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