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营出来后,尤利娅头也不回地转向城内旅馆,斗篷的边缘擦过墙角粗粝的石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夕阳的余晖将街道染成一片浑浊的橘红,拉长了她孤零零的身影,也在地上投下军营高墙森然的轮廓。
军官长最后那声“成交”和拍桌声犹在耳畔。她赢了,至少表面上。她守住了底线,甚至反将一军。卫队名额,这个她之前从没想到的筹码……呵,军官长贪婪的算计,反倒给她点明了一条路……不过十五个士兵,人数比她预想得要多,似乎还能去其它地方用同样的办法招募人手?尤利娅想了一会又摇了摇头,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她手中的资金不足以支撑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北境总督府的财力状况也不明……能从当地军官长手中“免费”拿到一伙人就不错了,人手什么的,后面再使用权力从当地招募。
那么接下来应该……去找向导去北境,嗯……
清楚了目标后,尤利娅的脚步没有停顿,方向却悄然改变。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被高耸的城墙吞没,街道迅速沉入暮色。在打听了几个名声尚可的佣兵聚集点后,尤利娅最终选择了一个位于城区边缘、看起来不那么鱼龙混杂的“铁砧与麦酒”旅店。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浓烈的麦芽酒、汗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人声鼎沸,大多是些身材粗壮、携带武器的汉子,偶尔夹杂着几个衣着暴露、眼神飘忽的女人。她的出现引来了一些目光,好奇的、估量的,甚至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探究。兜帽下的尤利娅无视那些视线,径直走向吧台。
吧台后站着一个独眼的老酒保,正用一块油腻的抹布擦拭着木杯。尤利娅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尽管掌心已微微出汗:“您好,我想打听一下,这里是否有愿意接北境路线的向导?”
老酒保那只浑浊的独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在评估她的分量和钱包的厚度。他慢吞吞地放下杯子,朝角落里努了努嘴:“看到那边那桌了吗?‘灰鬃’的人,前不久刚从西边商路回来,歇了半个月了。领头的叫巴图斯,刀疤脸那个。他们接活儿,也跑北线,不过价钱不便宜。”
尤利娅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角落的桌子旁围坐着五六个男人,个个看起来都饱经风霜。被称作巴图斯的男人最为显眼,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斜劈到下巴,几乎贯穿了半张脸,让他本就粗犷的面容更添几分凶悍。他正和手下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严肃。
她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过去。桌边的谈话声在她靠近时戛然而止,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她。巴图斯抬起头,疤下的眼睛锐利得像刀,毫无波澜地等着她开口。
尤利娅感到喉咙发干,但还是迎着他的目光,重复了自己的来意:“巴图斯先生?听说您的队伍熟悉北境路线。我需要雇佣护卫,前往霜堡方向,你们有多少人?”
巴图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端起面前的木杯喝了一大口麦酒,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放下杯子,目光依旧锁定在尤利娅脸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霜堡?那路可不好走。雪线之后,就是一大片林地。你要去做什么?就你一个人?一个人的买卖我们可不干。”
“私事。”尤利娅的回答简洁而冷淡,回避了具体原因,“我这有十六个人。”
“私事?哈哈!”一个脸上刺青的年轻佣兵歪着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小姐,您这么遮遮掩掩的,难不成是想干点不该问的事儿?”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面,目光在尤利娅身上肆无忌惮地游移。
尤利娅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兜帽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表情,但那股骤然升起的寒意让那年轻佣兵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她没理会他,只看着巴图斯:“我付得起佣金,但我也需要的是能把我们安全送到目的地的护卫,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人。”
巴图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似乎对她这突然爆发的强硬有点意外。他抬手制止了手下可能的不满,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说说你能付多少。我们‘灰鬃’的价格,是按照二十八个人头和风险算的。北境线,尤其是霜堡方向,是高价。而且,只收硬通货——金子,或者等值的宝石。”
“开个价。”
巴图斯报出了一个数字。那数字让尤利娅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四十枚杜卡特金币!她藏在斗篷下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腰间的钱袋,皮革的坚硬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这太贵了!”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变调。
“贵?”巴图斯扯了扯嘴角,那道刀疤随之扭曲,显得更加狰狞,“小姐,你要去的是北境,不是郊游。路上要对付的可能是雪狼群,可能是冰原强盗,可能是暴风雪,甚至可能是更邪门的东西。我的人要拿命去填。这个价钱,买的是经验,是武器,是活命的机会。嫌贵?你可以去找那些要价便宜的新手团,看看他们能不能把你完整的送到地方,或者……干脆把你和你的人一起留在半路上。”
他的话语直白而冷酷,而她也毫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眼前这些人的确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在刀口舔血的老练和危险气息,远非那些乌合之众可比。
沉默在角落里蔓延,只有旅店里的喧嚣声作为背景。巴图斯和他的手下都沉默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决定,目光里没有催促,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冷谈。
尤利娅的指节在斗篷下捏得发白,巴图斯的目光像冰冷的秤砣,压得那四十枚杜卡特金币的重量直坠心底。
“我需要时间考虑。”
巴图斯似乎毫不意外,只是无谓地耸了耸宽阔的肩膀,重新端起了酒杯。“随你,小姐。‘灰鬃’的价码不会变。”他不再看她,仿佛她已不存在。那桌佣兵们低声的交谈重新响起,夹杂着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显然将她视为一个不识货、又或者掏不出钱的主顾。
兜帽的阴影很好地掩饰了尤利娅微微发烫的脸颊和眼底的焦灼。她转身离开角落,那几道黏着的、带着嘲弄的目光几乎时刻盯着她。吧台的老酒保依旧慢条斯理地擦着杯子,浑浊的独眼瞥了她一下,似乎无声地说了句“早知如此”。
旅店里的喧嚣更显刺耳。尤利娅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醉醺醺、或凶神恶煞的面孔,寻找着其他可能的目标。她依着酒保早先的暗示,走向另一处稍显安静些的角落,那里坐着几个穿着相对整齐、武器保养得宜的佣兵。但交涉同样不顺。开出的价格虽比“灰鬃”略低,但对方一听霜堡方向便摇头拒绝,,要么就是眼神闪烁,言语间透着股不靠谱的油滑,让她无法信任。
希望一点点沉下去,酒馆浑浊气味让她有些窒息。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考虑是否先离开另寻他处时,吧台附近一阵略显不同的喧闹吸引了她的注意。
几个风尘仆仆、裹着厚实毛皮斗篷的人正围在一起低声交谈。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中年人,面容被北地寒风刻下深刻的纹路,眼神却精明而沉稳,正对着酒保比划着什么,似乎在确认路线或补给。
“北境……霜堡……”几个模糊的字眼飘进尤利娅耳中。她心中一动,调整了呼吸,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
“……所以,老沃克,确定‘雪狐隘口’这个月底前还能通行?”商队首领模样的中年人问道,声音不高,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老酒保慢悠悠地点点头:“消息是这么传的,哈罗德。但你们得抓紧,再晚几天,一场暴风雪就能把它彻底封死。”
名叫哈罗德的商队首领眉头紧锁,显然时间紧迫。他叹了口气,目光不经意扫过站在一旁的尤利娅,对她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脸和沉稳的气质略感意外,微微颔首致意。
机会稍纵即逝。尤利娅果断上前一步,微微掀开兜帽,露出清晰而坚定的面容。“打扰了,先生。听说你们也去北境,霜堡方向?”
哈罗德谨慎地打量着她,没有立刻回答。他身边几个护卫模样的手下也警惕地看了过来。
“是的,”哈罗德确认道,语气带着商人特有的试探,“小姐有什么指教?”
“我叫尤利娅。”她开门见山,“我有一支十六人的小队需要前往霜堡。刚才在寻找向导,只是价格……难以承受。”她省略了具体数字,但语气里的无奈足够真实。“不知贵商队能否方便让我们同行?我们自备马匹和基础装备,可以分担部分护卫职责,只求一个安全的路径指引。”
哈罗德的目光快速扫视着尤利娅,从她挺拔的姿态到腰间佩剑的样式,似乎在评估她的实力和话语的可信度。旅店的嘈杂声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哈罗德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吧台粗糙的木纹上敲了敲,那声音在短暂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十六个人,自备马匹装备,分担护卫……”哈罗德缓缓复述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掂量的意味,“尤利娅小姐,你的提议听起来……合理。但北境的路,不是靠人数和勇气就能趟平的。”他顿了顿,浑浊的麦酒气味飘散过来。“经验,小姐,认得雪下的冰窟窿,闻得出暴风雪来临前空气里的铁锈味,知道哪片林子里的狼群饿红了眼——这些,你和你的人,都有吗?”
尤利娅迎着他的询问,兜帽下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我的队伍由十五名卫队士兵组成。他们熟悉战斗,纪律严明,令行禁止。至于经验……”她微微抬起下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我们懂得服从命令,懂得如何握紧武器,保护需要保护的目标。在行军和防御方面,我们不会成为拖累。”
“卫队士兵?”哈罗德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旁边几个护卫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能调动卫队士兵作为私人护卫,这位小姐的身份显然不简单。这层信息让尤利娅话语的分量陡然增加了不少,也解释了那份不同寻常的镇定从何而来。
哈罗德脸上的凝重终于彻底化开,换上了商人特有的、精打细算后的明快。“原来是卫队的兵爷们……那倒是省了我不少口舌。”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语气变得务实起来,“既然这样,小姐,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商队确实要去霜堡,赶在‘雪狐隘口’封死前最后一趟。时间紧得很,后天黎明前必须出发,晚一天就可能被大雪困在半路。”
他伸出三根手指:“我可以捎上你们。但条件有三:第一,你的人必须完全听从我的向导在路线上的安排,任何自作主张都可能害死所有人;第二,护卫职责不是说说而已,你的人必须和我的护卫混编,负责外围警戒和夜间轮值,不得推诿;第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尤利娅腰间的钱袋上,“路费和向导费,不能免。不过看在你们能出力的份上,按人头算,每人一枚杜卡特金币,外加路上消耗的额外补给费用,由你们承担一半。这可比‘灰鬃’那伙要的价公道多了吧?”
十六枚杜卡特金币!藏在斗篷下的尤利娅差点乐开了花,这价格远低于巴图斯的狮子大开口!哈罗德提出的时间和条件都非常清晰!完全没有那些佣兵团在谈判中惯有的油滑和试探,反而展现出一种罕见的坦诚和果断,每一个细节都明确无误,让人一目了然。
“……而且,”哈罗德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手指在吧台上敲击出笃笃的轻响,“路上如果遭遇袭击或者意外,损失了货物或者牲畜,这部分风险,我们各自承担各自的。你的人保护你的人,我的人保护我的货。这一点,必须事先说清。”
尤利娅没有丝毫犹豫,果断点头:“合理。我接受这些条件。”
哈罗德的直爽让她感到一丝难得的安心,远比那些佣兵团的漫天要价和闪烁其词强得多。
“很好。”哈罗德脸上露出了一个算得上满意的表情,那被风霜刻蚀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些。他朝老酒保招了招手,嗓门略为提高了几分:“老沃克!两杯黑麦酒,最好的那种!庆祝我们达成协议!”
很快,两杯深琥珀色的、泛着厚实泡沫的麦酒被推到了吧台上。哈罗德端起一杯,向尤利娅示意了一下。尤利娅也端起酒杯,冰冷的杯壁透过薄薄的皮手套传来清晰的触感。浓烈的麦芽香气混合着一丝烘烤过的焦糊味冲入鼻腔,她不太习惯喝酒,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举杯与哈罗德碰了一下。木杯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为了顺利抵达霜堡。”哈罗德低声道,仰头灌了一大口。
“为了顺利抵达。”尤利娅也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感。她放下酒杯,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在何处集合?”
哈罗德抹了抹嘴角的酒沫:“东城门外的‘老橡树’驿站,天不亮就得动身。我的车队会在那里装载最后一批补给。尤利娅小姐,你最好和你的人快一点准备,雪狐隘口不会等任何人。”
“明白。”尤利娅将时间和地点牢牢刻在心底。她再次端起酒杯,不是为了喝,而是为了掩饰自己如释重负后微微颤抖的手指。目光不经意扫过“灰鬃”佣兵们所在的角落,巴图斯正侧头与手下说着什么,那道狰狞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他似乎并未在意这边的动静,又或者,那点金币的生意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而吧台后,老酒保的独眼依旧浑浊,只是擦拭杯子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慢条斯理的节奏。
“那么,哈罗德先生,”尤利娅放下空了大半的酒杯,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后天黎明,‘老橡树’驿站见。”她微微颔首,重新拉低了兜帽,将那张年轻却已显露出坚毅线条的脸庞重新藏入阴影之中。
“不见不散,尤利娅小姐。”哈罗德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能调动卫兵,面对“灰鬃”的刁难和天价仍能镇定自若,最终又如此果断地抓住机会达成交易……这位年轻的小姐,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尤利娅没有再多言,转身,步履沉稳地穿过喧嚣嘈杂、弥漫着汗臭与劣质麦酒气味的酒馆大堂。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冰冷的夜风立刻涌了进来,吹散了身后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
门在她身后合拢,将铁砧与麦酒的喧嚣彻底隔绝。街道已经完全沉入了夜色,只有远处零星几盏昏黄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她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肺部传来一阵冰冷的刺痛,却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
目标已定,人手已备,路径已通。十六枚杜卡特金币的代价,换来了一条相对稳妥的道路。她按了按腰间的钱袋,通向霜堡的大门,已经在她面前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接下来,她只需要明天去接收那十五名士兵,以及……为后天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