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阿斯特罗斯的脸深深埋在由深渊梦魇兽最柔软腹毛编织成的枕头里。
那枕头绝对价值连城，能轻易买下人类王国的一座重镇。
但现在，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承接魔王大人那一声声生无可恋、拖得老长的哀嚎。
“啊——”
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种被生活彻底榨干的疲惫。
“好——想——死——啊——”
豪华得足以闪瞎人眼的巨大卧室内，空气似乎都被这颓废的叹息浸透了。
“魔王大人。”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奢华的卧室门口响起。
莉莉丝站在那里。
清晨微弱的、带着硫磺气息的魔界天光，勉强勾勒出她高挑而近乎完美的身形曲线。
深紫色的贴身皮甲如同第二层皮肤，流畅地包裹着她，衬托出惊心动魄的腰臀比。
那对标志性的、弯曲优雅的恶魔之角，在阴影中泛着冷硬的暗红色光泽。
身后细长的桃心尾巴尖烦躁地轻轻拍打着镶嵌着黑曜石的门框。
嗒。嗒。嗒。
声音不大，却精准地钻进阿斯特罗斯埋在枕头里的耳朵。
她怀里抱着一摞文件。
那不是普通的羊皮纸，而是某种坚韧的深渊蜥蜴皮鞣制而成，每一张都沉重无比。
最上面几张文件，用鲜红得刺目的墨水，画着巨大的骷髅头和交叉骨头的标记。
“您的晨间日程，”莉莉丝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最精密的魔导机械在诵读，“需要您亲自批阅。”
她向前一步，锃亮的尖头高跟皮靴踩在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深渊第七熔岩河堤坝加固预算超支报告，附紧急拨款申请。”
“北部冰霜巨魔部落与南部炎魔军团在‘嚎哭裂谷’的冲突升级简报，伤亡数字已突破警戒线。”
“潜伏于‘圣辉城’的第七号暗影密探，关于‘勇者选拔仪式’最新进展的绝密情报。”
“还有，”莉莉丝顿了顿，声音里终于泄出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财政大臣……在门外跪了三个小时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对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显得过于明亮的紫色眼眸，死死盯着床上那一大团裹在华丽丝绸被子里的“物体”。
“他说……金库……金库快见底了，魔王大人。”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她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床上那团“物体”蠕动了一下。
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慢吞吞地从柔软得不可思议的丝绒被子里伸了出来。
这只手的主人，拥有足以让最虔诚的圣骑士都短暂失神的脸庞。
黑发凌乱地散落在枕上，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五官深邃而俊美，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慵懒魅力。
但此刻，那双本该威慑整个魔界的、如同最纯粹深渊结晶般的暗红色眼眸，却半睁着，里面写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厌倦。
仿佛世间一切，都让他提不起丝毫兴趣。
“勇者……”
阿斯特罗斯含混地嘟囔着，声音因为埋在枕头里而显得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
“……又是勇者……烦不烦……”
那只伸出来的手随意地在空中挥了挥，动作懒散得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指尖却骤然亮起一点幽邃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芒。
嗡！
空气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震鸣。
卧室角落，一张由整块巨大黑曜石雕刻而成的沉重书桌上，一个造型扭曲诡异、由某种熔岩金属打造的咖啡壶。
壶嘴猛地一颤。
一道滚烫、漆黑如墨、散发着浓郁硫磺与地狱火气息的液体，精准地凭空出现在床边一个同样材质、布满荆棘般尖刺的杯子里。
杯口还诡异地漂浮着一小撮跳动的、永不熄灭的幽蓝色火苗。
深渊黑咖啡，提神醒脑，附带永久灼烧灵魂的风险。
阿斯特罗斯终于舍得把脸从枕头里拔出来一点。
他眼皮耷拉着，端起那杯能瞬间烧穿普通恶魔喉咙的恐怖饮料，凑到唇边。
“呼……”
他吹了吹那永不熄灭的幽蓝火苗，然后小小地啜饮了一口。
脸上那副“世界欠我八百万魔晶币”的颓丧表情，终于缓和了那么一丁点。
“莉莉丝，我的副官，我的左膀右臂，我黑暗事业中最耀眼的星辰……”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漫不经心的调侃。
“你说，我们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呢？”
莉莉丝抱着那堆沉重的文件，身姿笔直得像一杆标枪。
她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薄唇线条透露出她内心的风暴。
“为了魔界的荣耀，为了深渊意志的荣光，为了……”
“为了等着被某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自带‘主角光环’的乡下勇者，用一把可能还没开刃的破剑，捅个透心凉？”
阿斯特罗斯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的早餐面包是硬了还是软了。
他又啜饮了一口那致命的咖啡，暗红的眼眸透过袅袅升腾的、带着硫磺味的黑烟，看着莉莉丝。
眼神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千篇一律的剧本，老套得让深渊都要打哈欠。”
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那动作仿佛在拂去一片不存在的尘埃。
“卷？卷什么卷？卷到秃头掉角，加班加到灵魂之火都要熄灭，最后还不是为了给那该死的‘勇者传说’当一块闪闪发光的背景板？”
莉莉丝怀里那摞沉重的文件边缘，被她过于用力的手指捏得微微变形。
蜥蜴皮坚韧的纤维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那身深紫色的皮甲似乎都绷紧了几分。
“魔王大人，这是您的职责！深渊的意志……”
“深渊的意志就是想看我倒霉。”
阿斯特罗斯干脆利落地再次打断，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孩子气般的任性。
他甚至还翻了个白眼，这个极其不“魔王”的动作让莉莉丝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我算是看透了，无论我们怎么折腾，搞大建设也好，搞大破坏也罢，最后都是给勇者送经验包，让他踩着我们的‘丰功伟绩’上位。”
他放下那杯燃烧的咖啡，身体像没有骨头一样，又软软地滑下去，试图把自己重新埋进那价值连城的枕头里。
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所以，我宣布——罢工！摆烂！不干了！”
莉莉丝感觉自己的额角，那隐藏在柔顺紫发下的恶魔之角根部，开始突突地跳动。
一种名为“血压飙升”的陌生感觉，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冲击着她一丝不苟的神经。
她抱着文件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大人！您不能……”
“嘘——”
阿斯特罗斯猛地从枕头里再次探出头，一根修长的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侧着头，暗红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专注地倾听着什么。
莉莉丝立刻屏住了呼吸，全身每一根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
强大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雷达波，瞬间扫过整个庞大的永夜王座要塞。
魔力运转平稳，防御结界稳定……没有任何入侵警报！
就在莉莉丝即将确认是虚惊一场时，阿斯特罗斯脸上那副倾听的神情突然一变。
变成了……一种发现新玩具般的、极其不正经的兴奋。
“啊哈！听到了吗，莉莉丝？”
他猛地从那张大到夸张的奢华大床上弹坐起来，丝绸睡衣的领口歪斜着，露出一小片冷白的锁骨。
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颓废和厌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闪闪发光的、近乎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笑容。
“多么美妙的声音！多么澎湃的激情！”
莉莉丝面无表情，紫色的眼眸里只有冰冷的问号：“属下愚钝，只听到要塞熔炉的低鸣和守卫的换岗脚步声。”
“不不不！”
阿斯特罗斯兴奋地跳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黑曜石地板上，几步冲到卧室那扇巨大的、镶嵌着暗色魔法水晶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魔界永夜之地亘古不变的灰暗天空，以及下方如同匍匐巨兽般的巍峨要塞。
更远处，在要塞之外，翻腾着硫磺气息的焦黑大地上，一片刺目的、与魔界环境格格不入的金白色光芒，正如同潮水般蔓延过来。
如同黑暗幕布上泼洒了一片滚烫的熔金。
“你听！”
阿斯特罗斯张开双臂，像一个指挥家即将开始一场盛大的演奏，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病态的陶醉。
“那整齐划一的、充满‘正义感’的脚步声！‘咚！咚！咚！’”
他模仿着沉重的步伐节奏。
“那嘹亮的、能把深渊劣魔都吓尿的祈祷圣歌！‘赞美光明！净化邪恶！’”
他甚至捏着嗓子，模仿着那种高亢而狂热的调子。
“还有那……哦！那简直太棒了！铠甲摩擦的‘哗啦’声，圣光术蓄能时发出的‘嗡嗡’共鸣……”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片越来越近、光芒刺眼的“熔金之潮”，暗红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纯粹的、孩童般的快乐光芒。
那光芒几乎照亮了他整张俊美得邪异的脸庞。
“多么澎湃！多么热烈！多么……让人心潮澎湃啊！”
莉莉丝的目光越过他兴奋的身影，死死盯住窗外。
那片金白色的光芒已经清晰得可以看见细节。
那是无数身披亮银色、镶嵌着金色太阳纹章重甲的士兵，排成整齐得令人窒息的方阵。
步伐沉重而统一，每一次踏地都让焦黑的魔界大地微微震颤。
他们手中紧握的长枪、战锤和巨剑，在某种强大的神术加持下，吞吐着刺目的圣焰。
空气中传来低沉的、如同无数人齐声祈祷的嗡鸣，汇聚成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神圣净化之力的光晕。
那光晕如同实质的潮水，所过之处，连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微粒都被强行净化、湮灭。
一面面巨大的、绣着金色太阳与利剑徽记的旗帜，在军团上空猎猎作响。
旗帜下方，隐约可见骑着神骏天马、全身笼罩在浓郁圣光中的高阶骑士和神官。
他们高举着光芒四射的权杖和圣典，口中吟唱着古老的净化祷言。
那声音宏大、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击在永夜王座外围那层半透明的、流转着暗紫色符文的巨大魔法护罩上。
嗡——！
护罩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表面剧烈地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刺耳的警报声终于撕破了永夜王座的宁静！
凄厉的、穿透力极强的尖啸，瞬间响彻要塞的每一个角落，连最深处的地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呜——呜——呜——！！！”
“一级战备！一级战备！圣光壁垒军团主力！确认序列号：炽阳之矛、神圣之盾、净化之火！规模：超大型集团军！距离主防护罩：十里！九里！八里！……冲击迫近！冲击迫近！”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魔法合成音，通过遍布要塞的扩音法阵，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令人绝望的情报。
要塞内部瞬间炸开了锅！
沉重的金属闸门轰然落下的巨响，魔能引擎紧急启动的咆哮，低级恶魔们惊慌失措的嘶吼，中高阶恶魔军官愤怒的咆哮和急促的集结命令……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巨大噪音狂潮。
莉莉丝的脸色，在窗外那越来越刺眼的圣光和要塞内部混乱噪音的双重冲击下，终于彻底变了。
一丝苍白，极其罕见地掠过了她总是冷静自持的面容。
紫色的眼眸急剧收缩，瞳孔深处映照着那片毁灭性的金白色光芒。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射向那个依旧背对着末日景象、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什么的魔王。
“魔王大人！是圣光壁垒的主力！‘炽阳之矛’、‘神圣之盾’……他们倾巢而出了！目标明确，就是永夜王座！”
她的声音再也无法保持平日的冷静，带上了一丝急促的尖锐。
“要塞护罩最多支撑半小时！请立刻下令！启动‘深渊回响’魔导炮阵列！唤醒沉睡的骨龙军团！让‘哀嚎女妖’们升空……”
“嘘——”
阿斯特罗斯再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魔力。
莉莉丝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阿斯特罗斯缓缓转过身。
脸上那种孩童般兴奋的、恶作剧的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极致厌倦与某种奇异解脱感的平静。
暗红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窗外那片汹涌澎湃、即将吞噬一切的圣光之潮。
“莉莉丝，”他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要塞内外的所有喧嚣，清晰地落在魅魔副官的耳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他摊开双手，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剧本，开始了。”
“……”
莉莉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种冰冷的、名为绝望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魔王大人是对的。
无论他们如何努力挣扎，如何巩固要塞，如何发展魔界……那命中注定的勇者，那毁灭的圣光，总会如期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