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冬夜,袁世凯府邸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两人之间的寒意。
“闻说阁下有‘帝王学’之论,今日请畅所欲言。”袁世凯身着戎装,目光如炬。
王闿运捻须微笑:“大总统可知何谓‘势’?”
“愿闻其详。”
“势者,时与位之合也。今大总统位极人臣,时局却非秦末汉季。帝王学非授人篡位之谋,乃教人识时务、明去就。”
袁世凯挑眉:“然则先生昔日教曾国藩称帝,亦是此理?”
“涤生当年,长毛乱国,清室垂危,若取代之,可谓顺天应人。惜其畏葸不前,徒留‘中兴’虚名。”王闿运啜了口茶,“今时不同往日,共和初立,民智已开,纵有雄才,逆流而动必遭覆灭。”
袁世凯脸色渐沉。
出了袁府,弟子问:“先生,袁公能听谏否?”
王闿运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虎已养痈,唯待溃烂。”
——
四十年前,湘军大营,旌旗蔽日。
三十岁的王闿运青衣布履,直入中军帐。曾国藩正与诸将议事。
“湘阴王闿运,特来献计。”
曾国藩抬眼:“足下有何高见?”
“公今克复武昌,威震天下。然清廷猜忌,鸟尽弓藏之日不远。何不乘势东下,取金陵而王天下?”
帐中哗然。曾国藩挥手止住左右:“足下欲陷我于不忠不义耶?”
王闿运大笑:“公以为竭忠尽智可得善终?吴三桂、年羹尧前车俱在。清室异族,终难信汉臣。今公手握重兵,江南半壁在握,此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曾国藩默然良久,终是摇头:“吾辈读书,惟知忠义二字。”
王闿运长揖:“他日兔死狗烹,莫悔今日。”
——
光绪八年,成都尊经书院。
“先生,张香帅请见。”书童来报。
王闿运搁笔,对满座弟子道:“张之洞来请,必是为中法越南之争。此人好大言而惜身,诸君可观其色。”
果然,张之洞开门见山:“闻先生善纵横术,今法夷犯境,朝廷和战不定,愿请教。”
“督抚欲战欲和?”
“自然主战!已上奏万言。”
王闿运轻笑:“督抚慷慨陈词,然云南、广西非公辖地,战败不负其责,战胜不分其功。此等主战,最是便宜。”
张之洞赧然:“先生洞若观火。然则当如何?”
“天下事,非战即和。今北洋避战,南洋力单,宜倡‘以战促和’。如此,进可全清流之名,退不损实利。”
张之洞拜服:“愿聘先生为幕宾。”
王闿运摇头:“吾性疏狂,不堪驱使。”
——
戊戌年,长沙时务学堂。
梁启超来访:“先生素主变法,今皇上锐意维新,康有为先生欲请先生入京襄助。”
王闿运正在校勘《公羊传》,头也不抬:“尔师欲效仿日本明治?”
“正是!变法图强,就在今日。”
“然后靠一纸上谕,百日尽改千年旧制?”王闿运搁笔,“可知商鞅变法,积二十年方成?可知王安石求急反败?”
梁启超抗声:“瓜分迫在眉睫,岂能缓行?”
“疾行易蹶。”王闿运叹息,“寄语康君:勿尽黜旧僚,勿尽弃旧制。否则反扑立至。”
数月后,变法失败,六君子喋血菜市口。
王闿运闻讯,独坐终夜,翌晨对弟子说:“非变法不当,乃不得其人、不得其法。”
——
民国四年,袁世凯称帝迹象已明。
王闿运再度入京,袁氏设宴款待。
“先生前番教诲,深感受用。今民意推戴,实难固辞。”
八十三岁的王闿运拄杖而立:“大总统欲步拿破仑后尘?”
“国情不同,未可类比。”
“夫立宪共和者,天下共器也。窃之者必亡,逆之者必戮。公欲帝制自为,不啻自掘坟墓。”
袁世凯强笑:“老先生过虑了。”
王闿运知其意决,掷杯而起:“老夫三谏不从,他日昆明湖水碧,勿谓言之不预!”
出京南下,弟子问何往。
“归湘。袁氏八十日必败,吾当观其覆亡。”
——
民国五年夏,王闿运在湘潭老家卧病。
窗外蝉鸣聒噪,弟子读报:“袁世凯已薨,帝制取消。”
王闿运闭目:“生无帝王之命,强求帝王之位,取死之道也。”
“先生纵横一生,三谏豪雄,皆不见用,岂非失败?”
王闿运微笑:“纵横之本,在明势而导之,非强扭时势。吾尽言责,彼不纳谏,非吾之过。今老矣,方知最上乘的纵横术,不在说人,而在育人。”
他指着满架著述:“此中薪火,必有传人。”
是夜,一代纵横家溘然长逝,枕边《湘绮楼日记》墨迹未干:
“士之读书,非为干禄;学贯古今,要在通变。吾一生欲行‘帝王学’,终知真正的帝王术,是让这世间再无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