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生命都注定是孤独的,除非它找到自己的族群。”
当网约车停在一片静谧的高档小区门口时,我才真正体会到李雨桐所说的“空得很”是什么意思。
这里是城北郊区的富人小区,独栋别墅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精心规划的园林中。
即使在萧瑟的冬日,也能看出小区设计的考究,人工湖虽然结了薄冰,但在路灯的照射下依然美得像画。
厚重的雕花铁门自动打开,这栋别墅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三层楼的欧式建筑,外墙是温暖的米色石材,大大小小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
推开厚重的实木大门,玄关处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挑高的穹顶。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空旷得有些寂寥的客厅。
“随便坐,”李雨桐随意地把购物袋丢在沙发上,踢掉靴子,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想喝点什么?”
“水就行。”
我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视着这个奢华的空间,一切都透露出富足和品味,但也弥漫着一股缺乏人气的清冷。
李雨桐倒了两杯温水过来,在我对面坐下。她把腿蜷缩在沙发上,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学校里要放松很多。
“你家真漂亮,”我说,然后忍不住问,“不过……就你一个人住吗?”
听到这个问题,雨桐的表情瞬间变了。她端起水杯,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爸现在在监狱里,我妈基本不回家。”她的声音很平静,“所以对,就我一个人。”
我愣住了。虽然能感觉到她可能有些家庭问题,但这个答案还是让我震惊。
“监狱?”
“经济犯罪。”雨桐点点头,“还有三年才能出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雨桐看到我的表情,苦笑了一下。
“是不是觉得很讽刺?住着这么大的房子,却是这种情况。”
“我……”我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知道吗,苏晚?”雨桐忽然看着我,眼神变得认真,“有时候我觉得,也许把你变成这样,是我做过的最自私,也是最正确的决定。”
我的心跳加速。她很少这么直接地提到那件事。
“自私是因为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改变了你的一生。”她继续说,“正确是因为……我真的太需要一个能理解我的人了。”
我放下玻璃杯,看着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神脆弱又坚定。
“我已经独自承受这个秘密一年多了。每一次满月的伪装,还有家里的这些变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
“所以我选择了你。”雨桐轻声说,“我知道这很自私,但我真的太孤独了。我需要一个同类,一个能和我分担这个秘密的人。”
她看着我,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你恨我吗?”
我沉默了很久。
我恨吗?当然有。
她确实改变了我的一生。但同时,我也理解她的孤独。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我也不再孤单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感受。”我诚实地说,“我或许应该恨你,但是……我也理解你。而且现在想想,如果不是你,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力量,这样的自由。”
雨桐的眼神瞬间亮了:“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我点点头,“虽然一开始很害怕,但现在……我觉得我们是真正的同类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泪光:“谢谢你,苏晚。你不知道听到你这么说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们陷入了温暖的沉默。
雨桐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遥远的过去:“想听听我的故事吗?从头开始的那种。”
我轻轻点头。
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中考后的暑假,爸妈带我去法国玩,算是奖励,那时候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最大的烦恼就是选什么滤镜拍照比较好看。在阿尔卑斯山区,我们坐的大巴车在半山腰抛锚了。大人们都在焦急地联系救援、抱怨,我觉得闷,就沿着山路往旁边的森林里走了走……想透透气,拍几张照片。”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
“然后呢?”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然后……”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然后就遇到了改变我一生的事情。那林子看着很美,我越走越深,完全没注意方向。等我意识到迷路时,天都快黑了。山里的天黑得特别快,也特别冷。我开始害怕,大声喊爸爸妈妈,但只有回声。”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双眼睛。金色的眼睛。我以为是狼,导游说过,法国的山里是有狼的。”
她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大口水,仿佛要压下喉咙里的干涩。
“我没看清它的样子,它咬了我,然后就消失了,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靠近肩胛骨的位置。
“后来救援队找到了我,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发着高烧,浑身是泥。他们以为是野狼袭击,给我打了狂犬疫苗,做了各种检查。在那边的医院住了几天,就匆匆回国了。”
客厅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女,在异国他乡的山林里,被改变了命运。
她放下杯子,身体向后靠,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真正的地狱,是从回国后第一个满月开始的。”
“第一次变身。”我轻声说,我太清楚那种感觉了。
“嗯。”她闭了闭眼,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经历,“毫无预兆,毫无准备,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但根本没用。我砸烂了所有东西,像头真正的野兽在咆哮……我爸妈,他们就在门外。”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妈是律师,我爸是搞房地产的,他们见过世面,承受能力强,也爱我……但那一刻,他们看我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恐惧、陌生、还有……绝望。”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微微颤抖。
我无法想象。如果是我的父母看到我变身后的样子,他们会怎么反应?
“我妈从那以后就开始害怕我。虽然她努力掩饰,但我感觉得到。我爸倒是想办法帮我,他用钱和关系,找了各种医生、出马、道士、驱魔,什么都试过。当然,都没用。最后,他们接受了现实,开始想办法……管理这个问题。”
“管理?”
“每次满月前,我爸会提前安排车把我送到乡下的一个地窖里。那里被加固过,隔音很好,他还会买一只小羊拴在里面,供我变身时杀戮、发泄。这慢慢让我学会控制,不至于完全丧失理智跑出去吃人。”
我倒吸一口凉气。
“很讽刺吧?用金钱和权力,来粉饰一个怪物存在的痕迹。”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直到今年,我爸的生意出了问题。”
“因为疫情?”
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疫情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爸的资金链早就有问题,各种高利贷、银行贷款。疫情一来,所有项目停工,资金彻底断裂。债主上门,银行催收……最后资不抵债,他进去了。”
“那你妈妈呢?”
“我妈?”李雨桐冷笑,“她只是个收入不错的律师,不是印钞机。以前维持我的特殊需求就耗费巨大,现在我爸倒了,她那点收入……杯水车薪。而且,她也怕了,怕我,也怕被我拖累。”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身影在玻璃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单薄又倔强。
“所以现在就剩我一个人,要面对这个秘密,还要想办法维持正常的生活。”
她转过身,眼中燃烧着一种冰冷的火焰:“所以我们得靠自己活下去。苏晚,我要上大学,要去大城市,要在这个社会里有一个合理的身份。这些都需要钱,很多的钱。”
我开始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我爸以前每个月花好几万来维持我的秘密,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我就得想别的办法。”
雨桐的眼神变得锐利,“传统的方式太慢了,而且我们也不是普通人了。我们应该利用我们的……能力。”
雨桐直视着我,我忽然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
“所以昨天晚上,”我压低声音,“你选择的那个目标,不只是因为巧合,对吧?”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你反应挺快的。”
“他身上有毒品的味道,背包里是一堆假证件。这种人消失了,对社会也是好事。而且,光是他身上的现金就有一万多。”
“但那样……会很危险吧?”我有些担心,“如果被发现线索,或者有人怀疑……”
“所以才要选择合适的目标。”她身体前倾,声音更低,“独居的,没有太多社会关系的,失踪了也不会马上有人注意。”
我倒吸一口凉气。她在建议我们利用狩猎来赚钱。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怕,但是苏晚,这是现实。”雨桐的声音很平静,“我们需要钱维持正常的生活,需要钱确保我们的秘密不被发现。如果不这样做,我们怎么生存?”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理智告诉我这是错误的,是犯罪。
但另一方面,她说的也有道理。
“苏晚,”雨桐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把你变成这样,就要对你负责。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这些困难。我们是伙伴,是同类,是族群。我们要一起面对未来。”
她的手很温暖,握着我的手时我很安心。
她站起身,走到电视柜前:“好了,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既然你来了,我们做点轻松的事情吧。”
她起身,走到客厅一侧的嵌入式巨大电视柜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各种电影的DVD和蓝光碟。
我看着她翻找的背影,想起她刚才的故事:“咬你的狼人在法国。那里,会不会有很多我们的同类?这世上会不会存在着狼人的社会?”
雨桐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许吧。阿尔卑斯山脉的深处,谁知道藏着什么。但……”
她抽出一张碟片,转过身,“现在,在这个城市里,只有我们两个。苏晚,只有我们两个。”
她把碟片放进播放器。是《这个杀手不太冷》。
两个孤独的人找到了彼此,很符合我们现在的情况。
片头音乐响起,昏黄的色调弥漫在空旷奢华的客厅里。她关掉了主灯,只留下沙发旁一盏落地灯。
我们并肩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上,盖着同一条厚厚的羊绒毛毯。
电影里,里昂和小女孩玛蒂尔达在困境中相互依存。当玛蒂尔达对里昂说出那句经典台词时,李雨桐的身体微微向我倾斜。
她的手臂贴着我的手臂,隔着薄薄的毛衣,能清晰感受到她偏高的体温,毯子下,她的小腿也轻轻靠了过来。
“苏晚……”她忽然轻声唤我,声音在昏暗的光线和电影音效的衬托下,带着一种磨砂般的质感。
“嗯?”我转过头。
她的脸近在咫尺。
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金色的瞳孔像融化的琥珀,清晰地倒映着我有些失措的脸。
我能闻到她呼吸间清甜的气息,混合着一种独属于她的、危险又迷人的麝香。
月圆之夜的记忆,雪地上的纠缠,瞬间如潮水般涌回脑海。
她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我,眼神专注而深邃,带着一种不容辨驳的占有欲。
那眼神像无形的锁链,将我牢牢捆缚。
然后,她微微低下头。
这一次不再是月夜雪地上的狂野掠夺。
她的吻是温热的,带着试探的轻柔,先是落在我的唇角,像羽毛拂过。
见我没有抗拒,才缓慢而坚定地覆上我的唇瓣。
她的唇柔软而有力,带着馥芮白残留的微苦醇香,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属于狼的气息。
这个吻细腻而绵长,充满了确认和占有的意味,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是我的同类,我的伙伴,我的……所有物。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回应。我笨拙地回应着她,手臂不自觉地环上她的腰,将她拉得更近。毛毯滑落也无暇顾及。
在这个冰冷空旷的豪宅里,在荧幕光影的明灭中,我们像两只在寒夜里相互依偎取暖的小兽,分享着彼此的温度、气息和那不为世人所容的秘密。
电影里的故事还在继续,但我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