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如同特赦令,宣告了暂时的解放。
我几乎是踩着尾音,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以近乎逃离的速度冲出了教室——只想尽快摆脱身后日向葵那道混合着“革命信任”与“殷切期待”的灼热目光。那目光简直比物理课上的激光笔还让人坐立不安。
走廊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填满。
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混合着汗味、青春荷尔蒙以及奔向自由的躁动气息。
我低着头,努力降低存在感,像一尾试图融入激流的鱼,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快速穿梭。
大脑高速运转,疯狂计算着如何完成那“艰巨使命”——把白鹭雅的校徽还回去。
如何在S班那片精英领地,以“自然”、“不着痕迹”的方式,接近那座自带绝对零度光环的“冰山”,而不被瞬间冻毙或当成可疑分子。
光是想象可能的场景,我的社交恐惧神经就开始隐隐作痛。
为了避开主走廊的人流和可能的审视目光,我下意识拐进了通往旧理科教学楼的那条走廊。
这里相对僻静,光线被高大的窗户切割得略显昏暗,空气中漂浮着旧楼特有的气息:陈年粉笔灰、沉积的尘埃,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名状的化学试剂残留味。
几道光柱斜斜射入,无数微尘在其中安静地舞动。
暂时远离了喧嚣,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瞬,思考着措辞……
砰!
一股带着决绝冲力的气流猛地从转角冲出!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与清脆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几乎在同一毫秒内炸响!
眼前猛地一花,左肩胛骨传来一阵被硬物狠狠顶撞的剧痛!
那力道带着一种不顾一切、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的势头,撞得我整个人完全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后趔趄了一大步!
“唔!”痛哼脱口而出。
后背“咚”地一声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墙壁瓷砖上,才勉强止住退势。
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压出去,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肩胛骨传来阵阵钝痛。
而撞向我的那个源头,则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慌到变调的“啊!”,身体如同失去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眼看后脑勺就要重重磕在坚硬的地砖上!
危险!
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
在电光石火的瞬间,我的右手已经下意识地、猛地向前探出,一把抓住了对方纤细的手腕!
冰凉!
入手的感觉异常纤细,皮肤的温度低得惊人,仿佛握住的不是活人的肢体,而是一截刚从冷藏室取出的、细腻却毫无暖意的瓷器。
同时,一股复杂的、极具穿透力的气味瞬间涌入鼻腔——浓烈的福尔马林消毒水味、陈年灰尘的土腥气,还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带着金属腥气的化学试剂气息。
借着这股及时的拉力,对方摇晃失控的身体总算被拽了回来,避免了与地板的致命撞击。
惊魂甫定,我强忍着肩背的疼痛,终于看清了撞到我的“肇事者”。
一个女生。
穿着圣樱学园标准的深蓝色水手制服,但外面却极不协调地罩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浆洗得发硬发白、甚至边缘磨损起毛的旧式实验服。
袖口被笨拙地卷了好几道,露出的手腕异常纤细,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缺乏血色的苍白,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近乎透明。
一副厚重的、镜片如同啤酒瓶底的黑框眼镜,狼狈地滑到了鼻尖,几乎要从脸上掉下来。
镜片后面,一双因为极度惊吓而睁得溜圆的眼睛正茫然地、失焦地望向我——瞳孔的颜色很浅,是淡褐色,像蒙着一层冬日清晨的薄雾,眼神里充满了受惊小动物般的、深入骨髓的无助和恐慌,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她的怀里,原本紧紧抱着一个不小的硬纸箱。
此刻,箱子早已在撞击中脱手歪斜,里面的东西天女散花般洒落一地:
几本堪比砖头的硬皮笔记本,封面和内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化学公式、分子结构和潦草的实验记录,纸页边缘卷曲发黄。
几支颜色各异的记号笔滚落在公式旁边。
一个印着卡通猫图案的保温杯,杯盖脱离,滚到了几米外的墙角。
几个大小不一的玻璃小瓶子,这才是灾难的中心!
瓶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粉末或浑浊液体。
其中一个细长的棕色试剂瓶显然在撞击中遭了殃,瓶身碎裂,里面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细粉末泼洒出来,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光洁的灰白色地砖上,更有一部分不偏不倚地沾染在她那宽大的白色实验服下摆,以及——我可怜的、浅色校服裤脚上。
那刺目的暗红,在灰白地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和不祥,像案发现场的标记。
“啊……”她像是被眼前的景象按下了慢放键,整个人僵在原地。
视线迟滞地从我脸上移开,如同生锈的机械,极其缓慢地扫过满地的狼藉——散落的笔记、滚远的杯盖、泼洒的记号笔墨水……
最终,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住般,定格在自己衣摆和地上那片刺眼的暗红粉末上。
刹那间,她本就苍白的脸色“唰”地一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她身上那件实验服一样惨白!
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声音,只有喉咙深处挤出一点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气音。
下一秒,她像是被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猛地蹲下身!
双手以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完全不顾危险的慌乱姿态,直接扑向地上的玻璃碎片和那滩暗红色的粉末!
厚重的镜片后,那双浅褐色的瞳孔里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一眼,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同学,而是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小心!别碰碎片!”我的心猛地揪紧,几乎是吼出来的!
顾不上肩膀的疼痛,立刻蹲下去,眼疾手快地抢先一步,用自己的手背猛地拨开她伸向尖锐玻璃碴的手指!
“危险!我来捡!别动!”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她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伸出的手指凝固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指尖离那片闪烁着寒光的碎玻璃只有毫厘之差。
那颗低垂的头颅埋得更深了,几乎要完全缩进那过于宽大的实验服领口里,只露出一段纤细的、因为极度紧绷而像拉满弓弦般的后颈线条。
沉默,冰冷而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粘稠的浓雾瞬间弥漫开来,将我们两人与走廊远处模糊的喧嚣彻底隔绝。
空气里只剩下她压抑得近乎窒息、短促而紊乱的抽气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绝望的颤音。
还有那诡异粉末散发出的、浓烈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刺鼻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令人不适地提醒着这场混乱的源头。
“对…对不起……”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个细若蚊蝇、带着剧烈颤抖和浓重哭腔的声音,才艰难地从她低垂的头颅下挤出来。
那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硬生生抠出来,浸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我…我…没看路…瓶子…摔了…我…我会赔的…你的衣服…我…”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几个字几乎被绝望的抽泣彻底吞没。
单薄的身体随着抽泣,细微地、无助地耸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
这反应……太过了!
普通的撞到人,道歉慌乱是正常的。
但这种……如同犯下了滔天罪行、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缩进地缝里消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感……绝对不正常!
这不像是撞到了人,更像是……撞见了死神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