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不是普通的看,更像是某种精密仪器的扫描,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要将人从皮肉到骨头都拆解分析透彻的穿透力,让人无所遁形。
我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解剖台上,暴露在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连指尖的微颤都成了暴露弱点的证据。
旧楼死寂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粘稠地包裹着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尘埃的颗粒感,沉重地拉扯着肺叶。夕阳最后的余晖在布满污迹的地板上拖出我们两人狭长、扭曲的影子,如同两条在无声角力的暗影巨蟒,而我的那条,正被无形地压制、吞噬。
“夏树同学,”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实验室背景白噪音似的、带着点慵懒的调子,可字里行间透出的压力,却比刚才佐仓在时更沉、更重,像不断加压的锅炉,闷闷地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随时可能将这片脆弱的寂静炸得粉碎。
“看来,”她故意顿了顿,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深蓝色制服外套的袖口,像是在挑选最趁手的解剖刀,“你对‘非标准化现象’,”她吐出这个拗口的词,接着又换了个更直白、却也更危险的词,“或者说,简单点,‘非日常’的东西……”她的目光如同两根冰冷的探针,直直刺进我的眼底,仿佛要攫取我瞳孔深处每一丝试图隐藏的慌乱,“……兴趣不小啊?”她用了个“兴趣”这样普通的词,可那眼神,那微微上扬的、带着洞悉一切的弧度的嘴角,明明白白写着: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的伪装拙劣得可笑。
我心脏猛地一沉!
像一脚踩空,直直掉进了冰窟窿里,刺骨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冻僵了四肢百骸,连血液流动的声音似乎都停滞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塞进了一千只振翅的夏蝉。
她果然知道!
而且知道的,恐怕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深不见底!
是猜到了我和那个怪咖社团的关系?
还是……她那双仿佛能捕捉红外光谱的眼睛,或者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如同蛛网般遍布校园的监控节点,早就清晰地记录下了?
记录下了昨晚音乐教室外,那个躲在厚重天鹅绒幕布投下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轻之又轻,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我?
记录下了我那时紧张得手心出汗,心跳如擂鼓,死死盯着音乐教室门缝里透出的、那抹诡异蓝光的每一个瞬间?
脑子里“轰”的一声,无数个念头像炸了窝的马蜂,疯狂乱撞,嗡嗡作响,互相撕扯——她怎么发现的?她看到了多少?她想干什么?报告学生会?揭露社团?这会不会连累其他人?……
思绪乱成一团黏糊糊的毛线,找不到一个线头,更找不到一个能自圆其说的、哪怕勉强合理的逻辑出口!
冷汗“唰”地一下冒出来,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黏腻得让人发慌,像裹了一层冰冷的湿苔藓。
“我…真的只是碰巧。”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板,带着连自己都骗不过去的虚弱。
手心湿漉漉的全是冷汗,又黏又冷,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着。
我用尽全身力气绷着脸,调动起每一块面部肌肉,想装出个“倒霉蛋纯属意外”的无辜样,但声音里那点控制不住的、细微的抖,还是像黑暗中暴露的萤火虫一样,清晰地出卖了我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碰巧?”九条茜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气音,充满了冰冷的嘲弄和一丝……终于等到实验体出现预期反应的满意?
她向前走了一步。
“嗒。”
那双看起来价格不菲、擦得一尘不染的小羊皮皮鞋跟,敲在老旧、布满细微裂纹和污渍的水磨石地面上,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沉闷得像是敲在棺材板上,每一下都震得我耳膜发麻。
走廊深处,似乎有某个年久失修的水管应和般,传来一声空洞的“嘀嗒”声,更添阴森。
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不足一米。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高级医院消毒水与某种冷冽草木的气息猛地钻进鼻腔,强势地、不容抗拒地盖过了佐仓留下的、那令人窒息的化学试剂和恐惧的酸腐味。
这味道干净得近乎冷酷,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和她这个人一样,带着强烈的侵略性,让我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上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皮肤绷紧,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的视线,锐利得像是能穿透薄薄的夏季制服布料,死死钉在我左胸上方、那个装着校徽的口袋上——那口袋现在感觉像个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惊肉跳,里面藏着的仿佛不是一枚金属徽章,而是足以将我定罪、引爆一切的致命证据。
“碰巧在昨天晚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法庭宣判般的、不容置疑的精准,穿透粘稠的空气。
“十一点三十二分,”时间精确到分钟,我呼吸一窒。
“出现在音乐教室西边走廊尽头,”她微微歪头,一缕深棕色的、带着自然卷度的发丝,滑过她光洁得有些非人感、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上等白瓷的脸颊,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闪烁着高速计算后的、冰冷的了然,“那个视野绝佳的、被废弃幕布完美遮挡的‘观测点’?”
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十足讽刺和了然于胸的弧度,仿佛在欣赏我最后一道防线被精准击穿的狼狈。
“然后又碰巧在今天放学后,‘路过’这栋连耗子都嫌冷清、弥漫着失败和遗忘气息的旧楼,”她的缓缓扫过周围斑驳脱落的墙皮、积满灰尘的窗台、角落里蒙着防尘布、形同废铁的旧仪器。
“还‘意外’撞破了我们佐仓同学正在进行的一项……嗯,‘高度专注以至于忘我’的秘密实验?”她把“高度专注以至于忘我”说得又慢又清晰,讽刺的意味浓得能滴出水来,将她对佐仓行为的洞悉和不屑表露无遗。
她又逼近了半步。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成了坚冰,无形的压力像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实实在在地压在我的胸口,挤压着肺部的空间,连每一次吸气都变得异常艰难。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以及牙齿无意识紧咬发出的轻微“咯咯”声。
“夏树同学,”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致命的诱惑和威胁,“按常理,按最基础的概率模型来算……”
她开始用我最讨厌、也最无法反驳的数据和逻辑,一丝不苟地编织着囚禁我的网,“这种‘巧合’在短短二十四小时内,连续发生两次,”她刻意停顿,目光专注地刮过我瞬间绷紧、线条僵硬的下颌线,以及额角无法控制地渗出、正沿着太阳穴缓缓滑下的、冰凉的冷汗珠,“概率低得离谱,统计学上,已经算是显著的……‘异常值’了。”她清晰无误地吐出这个冰冷的、带着审判意味的术语,像在给我的行为盖棺定论,打上一个猩红的、无法抹去的标签。
“特别是……”她故意拉长了调子,如同猫戏老鼠般,欣赏着我越发苍白难看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对于一个刚刚加入某个小得可怜、行事鬼鬼祟祟、活动轨迹可疑、目前已经被学生会风纪委员会重点关注、正式列进了‘优化重组观察名单’的冷门社团——”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锁链,一圈又一圈,将我牢牢锁住,钉死在原地。
“这两件事之间存在的强相关性,”九条茜的嘴角弯起一个没有丝毫笑意的、冰冷的、如同新月般锋利而危险的弧度,眼神像锁定了猎物七寸的毒蛇,闪烁着捕食前的幽光,“足够支撑我写一份详尽的观察报告了。”
她甚至好整以暇地补充道,语气轻松得像在实验室里讨论下一组实验参数,或者午餐该点什么沙拉,“题目我都想好了,”她微微偏头,仿佛真的在思考措辞,那姿态优雅而冷酷。
《论‘巧合’在特定个体行为模式中的非随机性表现——以新晋社团成员夏树悠太为例》。”
她的话音落下,最后一个音节如同法官最终落下的、沉重无比的法槌。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幻痛和刺鼻的烟味,狠狠地、不容抗拒地烫在了我“异常值”的耻辱柱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旧楼的死寂重新包裹上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她的话语冻结在了这绝望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