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透过没拉严的百叶窗缝隙,在堆满泡面盒和代码文档的桌上切割出几道冰冷的光条。林远趴在键盘上,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又熬了一个通宵,为了赶在稿子的ddl之前交稿,他不得不熬夜去写。此时的屏幕右下角闪烁着04:17。已经连续奋战许久的他刚一沾床,意识就像沉入深海的铁锚一般拖着他滑向混沌的黑暗。
他做了那个熟悉的梦。或者说,又一次掉进了那个熟悉又扭曲的世界。
最初是小时候的家,但墙壁是湿软蠕动的肉色,天花板垂挂着纠结成团的黑色血管,规律地搏动着,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灰尘和生锈金属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这景象本该让他心悸,但二十多年了,他早习惯了。梦里这些怪物般的景象,对他来说就像是老房子里总会有的吱呀怪响,虽然不舒服,但基本是无害。他甚至在梦里熟练地避开地上突然裂开、滴落黑液的缝隙,然后再扭头躲过了一条飞来的断肢之后打算继续前进。
可这次,梦境陡转。
脚下一空,失重感猛地攫住他。他跌入一片粘稠冰冷的黑暗,感官被剥夺。几秒后,双脚似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却异常光滑。他低头。
是镜面。光洁的黑色镜面倒映着……一个女人?
他悚然一惊。镜中的女人穿着他睡前胡乱套上的旧T恤和宽松运动裤,但身体曲线却全然陌生。纤细的手腕,白皙得晃眼的脖颈线条,再往上看——
长发散乱地贴着脸颊,一张属于年轻女性的面孔苍白如纸,黑曜石般的瞳孔因为巨大的惊恐而急剧收缩。那是……他自己!?林远下意识抬手摸自己的脸,镜中的女人也同时抬手。镜外的指尖触到了柔软的皮肤,镜内的指尖则轻轻按在映出来的、毫无血色的唇上。
“林……愿……”
一个沙哑、冰冷、仿佛无数碎玻璃摩擦着地面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又似乎直接灌入他的大脑深处。他猛地转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镜面光滑,除了他(或者说“她”)扭曲变形的惊恐倒影,什么都没有。
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尖锐地刺穿了他在梦境中习惯性的麻木。他跌跌撞撞想远离这面诡异的巨镜,脚下却异常沉重。
“林愿……留下……”
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粘稠的贪婪,仿佛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渗出。黑色的镜面突然不再反光,变得如同无底的深渊般幽暗。紧接着,几条半透明的、泛着油腻微光的灰白色触手,悄无声息地从镜面深处探了出来。它们冰冷滑腻,带着一种非现实的潮湿感,迅速卷向他的脚踝、手腕!
“拒绝——!”镜中的女人,不,是他自己,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完全陌生的女声尖叫。他想挣扎,但触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冰冷的感觉瞬间麻痹了肢体。镜面如同一张贪婪的巨口,强大的吸力将他死死拖拽!
视野疯狂晃动旋转。冰冷的镜面深渊吞噬了他的小腿、腰身……触手的缠绕勒得他骨骼欲裂。绝望中,他眼角余光瞥见巨大的镜框边缘,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蠕动翻滚着的阴影,正迫不及待地要突破镜面,彻底降临——
“啊!”
林远(现在或许该称她为林愿?)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疯狂擂鼓,胸腔急促起伏,喉咙里火烧火燎,仿佛刚跑完一万米。冷汗浸透了后背薄薄的T恤,黏腻冰冷。
“别……又是那个该死的梦……”她喘着粗气,下意识抹了把额头,指尖的触感温软细腻。
等等……触感?
林远猛地僵住。
不对。非常不对。眼前的世界还有些模糊,像是刚从最深的水底挣扎上岸。但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一种陌生而巨大的违和感攫住了他。胸口……似乎压着某种沉甸甸的东西,睡衣柔软的面料紧紧绷在陌生的起伏轮廓上。睡衣的宽领口下,一片雪白的肌肤刺入视野。
她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颤抖着,她伸出双手——不是那双骨节分明、略显粗糙的男人的手,而是一双更为纤细、更为白皙、指甲修剪整齐的手。视线缓缓向下,运动裤依旧宽松,但腰臀的连接曲线明显不同以往。一种纤细但陌生的柔软感,包裹在单薄的布料之下。
不!不可能,这种情况未免太过于魔幻,而他只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可能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呢?
她几乎是扑向固定在转椅旁用来核对后端数据的小落地镜。当她站定在镜前,所有侥幸的幻想被彻底粉碎。
镜子里的人,赫然就是梦中的那个女子!
一头有些凌乱却意外柔顺的黑色中长发,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眉眼依稀能看出“林远”过去的轮廓,鼻梁挺拔,但线条更为柔和精致。嘴唇因惊吓微微张开,血色尽褪。最让林愿(这个突如其来的名字让她胃部一阵抽搐)无法接受的是,那双睁大的眼睛。林远的眼睛是偏小的单眼皮,眼神里总带着点熬夜的疲惫和木然。而现在镜子里这双眼睛,大而圆润,眼尾微微上挑,黑白分明,即使布满惊惶,也仿佛蕴着一层水光……
真的是她!或者说,真的是现在的“她”!
林愿双腿一软,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镜中那个同样瘫坐在地的陌生女孩影像,用同样难以置信的眼神回望着她。心脏在陌生的胸腔里疯狂跳动。
就在这时——
“嚓…嚓…嚓…”
一阵极轻微,如同尖锐的指甲在粗糙木板上剐蹭的声音,从卧室紧闭的门缝底下传了进来,在死寂的凌晨房间里异常刺耳。
林愿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爪子攥住。那不是老鼠,绝不是!现在既然都有了变成女性的奇怪经历,那么在梦中的任何东西或许都能出现在这里,而对于有着那么多古怪梦境的她来说,,这很糟糕。
她屏住呼吸,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门缝底部那一道狭窄的黑暗缝隙。
几缕极其稀薄、如同劣质香烟燃尽后飘散的灰色雾气,正缓缓地、如同有生命般,从那道缝隙里无声地钻了进来。雾气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点……油腻惨白的反光,像极了梦中那镜渊里伸出的可怖触手!
“咚!”
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卧室门的底部。灰尘簌簌落下。
林愿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即将冲出口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那双新生的、陌生的瞳孔里,倒映着门缝下飘动的灰雾和不断扭曲变化的阴影,映出的只有如坠冰窟的、纯粹的恐惧。
那不再是梦,曾经是梦的东西已经变成了最为可怖的现实,将她的咽喉死死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