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屋外残余的冷意。屋内唯一的亮光是尤南留下的照明魔法,那群光点聚拢在虫叶身侧,如萤火虫群,勉强驱散着小屋角落的阴影。
得益于这具琉璃制作的炼金身体远比她原身强韧,一路抱着虫绵回来倒也没觉得有多吃力。她小心翼翼地将妹妹在床上安置好,找了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躺平。
指尖不经意拂过虫绵的脸颊,温热。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她胸口有平稳的起伏,皮肤下透出的血色也正常鲜活。虫叶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会儿,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揣测——尤南那句“并非活体”的评价——在妹妹如此安稳的睡容面前,似乎也变得不那么真切,甚至有些荒诞了。
她无声地松了口气,这才在床沿坐下,目光飘向窗外那片完全浸入墨色的天穹。记忆中后山坡该有的那片花田方向,此刻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细微的嘤咛打破了小木屋的沉寂。虫叶转过头,正对上虫绵缓缓睁开的眼睛。那双眸子里的神采有些陌生,褪去了平日的懵懂或活泼,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
虫绵的声音低低的,“我又失约了。”
虫叶微怔。“是说一起逛街那事?原来她是认真的……”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柔和,带上点安抚的意味,“没关系的啦,反正我们随时能见面的……大概?过几天事情忙完我就回来啦。”她挪近了些,试图用轻松的话题驱散那份沉郁氛围,“对了,跟你说件开心的事,我交到朋友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呢。”
虫绵没有如预想般展露笑颜,反而轻轻别开了视线,声音压得更沉:“你……又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吗?”她攥着被单的手指微微用力,“就算我现在不够强……我也会努力。四阶不够就五阶,五阶不够就六阶……我会成为能配得上你的人的。”
“这说法可真奇怪……”虫叶心里嘀咕,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落在虫绵耳中,无疑带着些嫌弃的意味。眼看虫绵嘴唇微动想说什么,虫叶赶紧开口打断:“放心好啦,我很有分寸的。又不是非得离开这个村子不可,你完全没必要这么拼命。试着多相信和依靠我这个……”她略微停顿,嘴角努力扯出一个有点别扭的弧度,“……嗯,天才的姐姐?好吗?看你这样硬撑着……我会心疼的。”
少女的话,显得那样笨拙,却又那般真心。虫绵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一点。只是那份沉重的疲态并未完全散去。她微微点头,像是梦话般的说了句“我永远相信姐姐……”渐渐的,她的眼皮又沉甸甸地合上,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再次沉入睡眠。
确认妹妹睡得安稳了,虫叶这才悄然起身。是进入那山洞深处的机会了。尤南对她冰原遭遇的细节似乎确实一无所知,看来项链的事,和他未必有多少直接关联。但这反而更让人心生疑惑。英叶祖先晚年才流落至此,被同伴们分成了“肉、骨、魂”三份。他年轻时的东西——这项链——怎么会出现在此地的山洞里?幻象中自称“灵儿”的身影,还有那“自伤无色”……可惜线索乱如沙尘。
炼金皿还留在洋馆的本体身上,但要打开那扇通往深处的“门”,也许并不一定非得靠它?需要的也许只是等量的冲击力?这样的话……
虫叶捏紧了口袋里尤南给的符纸,那些尽职的光点浮现,聚拢,将她周身照亮。她回头再次确认床上妹妹沉睡的状态,毫无动静。深吸一口气,她踮着脚、近乎无声地开门,再轻轻带上木门,动作放得极轻,仿佛整个人融入了门外的夜色,朝着后山坡的方向悄然潜去。
再次站定在熟悉的山坡前。月光吝啬,勉强勾勒出那处曾被她用炼金皿炸开后又掩盖回去的山洞轮廓。冲击……魔法……她集中精神,又一次下意识地将意识沉入体内,试图抓住那个刻在灵魂深处、却始终潜匿无踪的命符。
一如既往,毫无波澜。她又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费力地凝聚意念,想象着魔力流转。这次,一点微弱摇曳的橘红色火苗终于挣扎着从指间窜出,比上次确实略大了一点。她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将火苗抛向洞口边缘一块突出的、冰冷黝黑的山石。
噗嗤一声轻响。火苗撞在石头上,挣扎着冒出一小缕淡淡的青烟,随即不甘心地消散在寒凉的空气中。石头纹丝不动,连个焦黑印记都没留下。
“果然……不行么。”虫叶有些沮丧地想,垂下手,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
一个苍老、艰涩到极点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她脑海里响起——
那声音似穿越了漫长的时间,令少女血液发寒。
“预言之女……吾名义上之后裔,毋需如此麻烦……”
虫叶的心脏猛地一跳。据这声音所言,莫非他是?
“果然……‘她’之状态亦不甚佳……”那声音仿佛洞悉了她的处境,显得尤其苍凉,“吾之后人,踏足此径,寻求汝之解焉……项链……及吾之载述……”
声音突兀,瞬间沉寂下去。一阵寒风掠过,令少女清醒过来。
名义上的后人?——若他真是英叶,自己的祖先……正如对方所言,二人之间并无血缘联系。但心底的这份动摇,却不是来自血缘,而是来源于自身与这方水土,令她觉得对方的话相当可信。
“‘骨’对应的,就是这山坡之后。先祖……真的没有彻底消亡……预言之女……”纷乱的念头在她脑中翻腾。有那么一瞬间,虫叶的右手几乎想要解开眼睛上的蒙眼布——看到那所谓“真实”。
手指在触碰到布条边缘时到底还是停下了,她想到了尤南的劝告。还是算了。
这个念头落定的瞬间,她面前那片坚硬冰冷的山壁,竟如水影,悄无声息地扭曲、淡去,露出了后方那熟悉的、通往地下的深邃入口。黑暗于其间盘踞,浓稠。
虫叶压下心头的波动,握紧了口袋里的符纸。照明光团在前方漂浮。她踏着记忆中熟悉的路径向下走去,每一步都放得极缓,身体紧绷着,警惕着洞壁每一个潮湿的角落。
终于,再次抵达洞穴的最深处。照明光团倔强地散发着微光,将那枚静静躺在冰冷石台上的项链轮廓勾勒出来。幽光在吊坠上游移,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然而此刻,虫叶心中却无半分欣赏之意。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因她的进入而突然蔓延开来。
这寒冷熟悉得令人心悸,夹杂着一丝怪异的柔和。
“我就说缺了些什么……”
虫叶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视野的边缘被一片冰晶般的迷蒙迅速侵蚀。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混合着奇怪异的暖意,带领她坠入那寒冷的更深处。
意识骤然脱线,向下坠去,沉入了无边无际纯粹由冰冷和温暖交织而成的混沌。
……
人类认知世界之外,极南。永恒的冰原,永恒的寒寂。
意识在一片黏稠中艰难上浮。虫叶费力睁开眼。视野里依旧是那片单调的白茫,刺骨寒意从四面八方涌入。如镜的冰湖之下,无数巨大的黑影掠过。
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脚,冰面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依然是那副炼金身体的模样。
环顾四周,无尽的苍白冰原无限延伸,死寂无声,与上次被迫造访时的记忆重叠。但这一次,她目光扫过,这片被判为生灵禁区的绝地,却并非只有她一个“访客”。
两个身影伫立在距离她不远处的冰面上。一人身材娇小,一人异常高大。他们都裹在一种样式极其古怪的长袍里,长袍的材质异常厚重,布满了扭曲的难以名状的纹路,垂下的坠饰,虫叶找不到任何对应的参照物。
两人原本正低声交谈,抑或只是沉默地对峙着。但在虫叶的身影凭空浮现的瞬间,他们便同时将目光扫向那方。
那高大的身影向前微不可察地踏出半步,声音嘶哑低沉,仿若生锈。
“魔女教派的气味……”声音突兀地顿住,似乎在更加仔细地“嗅探”着什么痕迹,“你,为何方分教之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