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馆的影子在午后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廊道空旷,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在沉寂中回荡。没有任何年长女仆的簇拥,夜月夫人独自走在最前方,一身繁复的蕾丝长裙衬得她身姿更为挺拔孤高。虫叶默默跟随着,身旁是垂着头的贝拉。
贝拉今天似乎又有了更多不同。她依旧像往常那样怯生生的,尽力将自己缩在不起眼的角落,但那偶尔抬眼瞟向虫叶的目光里,却掺入了一些虫叶完全看不懂的异彩,一种沉甸甸,很是粘稠的东西,让少女很不自在。
走到通往试验场的藤蔓长廊时,虫叶感觉自己的手指被轻轻碰了一下,迅速又怯懦,随即缩回。很快,又是一下,带着试探的冰凉。虫叶微愣,侧头看去,贝拉的脸几乎要埋进颈窝,浅绿色的柔发垂下,只露出一点红透的耳尖。
虫叶心头升起一丝柔软的困惑,她把这归结为朋友间的互动,并未深想,只是悄悄收拢,主动握住了那试探的手指。
贝拉的心却像被投入了热油与寒冰的夹层中,每一次大胆的触碰都换来一阵心脏的狂跳和剧痛,随之而来的却是还要在那之上的喜悦和满足。这矛盾的感觉几乎将她撕开,让她忍不住要退缩,似最甜美的毒药。指尖残留的、微不可查的暖意,支撑着她继续在这痛苦与甜蜜交织的钢丝上行走。
虫叶那一头长发仿若撒下了银辉,她那精致的五官,纯净的眼眸,叫贝拉怎么也看不够。
试验场比上次来时更显萧索。荒草从荒土里冒出,断折的石柱投下倾斜的影子,沉寂的炼金装置在角落闪烁着魔法学的光辉。
夜月夫人站定在场地中央,金发在微风里拂动,发间的红花醒目。她那份傲然此刻凝固成了实质。虫叶看着她的背影,莫名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不同于尤南的冰冷审视,而是一种……生来的威严。
贝拉的头低得更厉害了,仿佛承受不住这份从主人身上散逸而出的压力。
“看着。”
夜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庭院。她仪态完美,伸出那双戴着蕾丝手套的手,五指优雅地交错,对立。重叠在一起,仿佛只是轻轻拢住了一把空气。
下一瞬,一声短促,带着奇诡的音节刺破空气:
“龙。”
轰!
没有征兆,也没有吟唱,夜月夫人背后陡然爆发出刺目之亮色,那是虫叶连直视都无法做到的璀璨光芒。在那光芒之中,一个复杂的符文瞬间展开,消散,比炉火喧嚣百倍、比骄阳更霸道的力量洪流倾泻开来。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似被无形的巨爪撕裂,一道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影浮现,那是覆盖鳞甲的身躯。它挣脱了空气的束缚,升腾,庞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大半个庭院。
粗壮的脖颈,狰狞的头颅覆盖着金属质感的鳞片,两片如同巨大枯叶的肉翼缓缓张开,翼尖几乎扫到了远处洋馆的尖顶,每一次拍打都卷起呼啸的狂风,却没有任何碎石与沙土因此扬起。
上百米长的躯体占据了虫叶的全部视野。她只在那位尊敬的魔法师秋绘的书籍插图中,看到过这种传说中的神话生物模糊的描摹。在此刻这真实的、令人快要疯掉的威压下,她未能将模糊的插图与眼前的实体联系起来,只觉得它像一条放大了无数倍、生出了翅膀的恐怖蟒蛇。
贝拉更是被这神迹般的景象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双腿发软。那呼啸的风几乎要将她瘦弱的身躯压倒,她盯着夜空中那巨大的轮廓,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她看见主人屹立在风暴中心,那身影在金发飘扬间依然岿然不动、掌控着这足以毁天灭地的伟力,她的目光逐渐痴了……却绝非正常。
夜月夫人那精致的唇边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从她的身上,虫叶竟感受到了威严和高傲带来的美丽。她并未转头看两位少女的反应,声音在狂风的间歇中清晰响起,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
“看清了吗?力量的本质在于理解和运用。”她抬手指向空中缓缓盘旋的龙影,那龙影便飞的更低,收敛了许多。“召唤所谓的龙,所用符文却与龙这一概念毫无关联。”她的目光又落在虫叶身上,带着审视,“我运用了部分代表‘高速繁育’的符文,辅以特定巢穴环境——那万丈绝崖上存在的,强风与紊乱的碎片进行构建。”
“若当时我心中勾勒的环境是乌云之上、雷霆奔流的画面,”夜月的口中带着教导的意味,“此刻降临的,就将是一条雷龙。形态源自想象,本质源于构建的基础。”
风中的发丝拂过她完美的侧脸:“记住这点。力量的疆界在概念的牢笼之外。你体内的命符,”她的话音一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直直刺入虫叶的眼底,“那份连我都无法察觉正体的珍贵之物,落在懒惰者手中是明珠蒙尘。”
虫叶的心脏猛地一缩。又被识破了,又是这样,为什么她能如尤南一般察觉,而她自己却如同隔着一层枷锁,除了偶尔的预感,什么也找不到?
“不过,”夜月夫人下巴微扬,“若是你能抛弃那无意义的妄自菲薄,愿意接受……我的教导……甚至不必做我的女儿。”她的视线扫过虫叶此时略显苍白的脸,又掠过一旁因“教导”二字而身体轻轻一震的贝拉,“追上那些所谓的同辈,让这份隐藏的荣耀,真正展露于世人面前……不过指日可待。”
那遮天蔽日的龙影在她眼中留下深刻的印痕,而夫人话语中对命符的了如指掌和近乎施舍般的指引,令她有些不安。
不过,虫叶毕竟是虫叶,她可不是一般人。她盯着一处久久思考,显露出如往日那般的呆傻,渐渐习惯了夜月夫人那份盛气凌人的气质,少女自然没有了昨日的害怕。
她摇摇头,怀着单纯的目光,软懦道:“听不懂啦……嗯,我可以叫您夜月夫人吗?”
夜月一愣:“我允许你这么称呼我。这是你独属的殊荣。所谓,听不懂……是指哪个部分?”
“都听不懂啦,我没上过学,不懂那些深奥的用词。”她可怜兮兮的望着贵妇人,那委屈的可爱眼神足以让冰川融化。“请夫人谅解我这一介平民,给予我提问的许可。”
“……准了。”
“嘿嘿。”虫叶露出些许得意,朝贝拉眨眨眼。
“竟,竟然……”
自卑的少女先是觉得这种语气有些亵渎,一股莫名的背德感又悄悄的升起,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但她终究只是抿着嘴,没做出回应,让虫叶有些小小遗憾。
“也是,毕竟是主仆,原本我还觉得她会笑出来……人与人之间灵魂是平等的,要是有了相等的奇遇,换谁五阶还说不定呢。”她长了心眼,只在心里默默念叨道。
“你在想些什么失礼的事?”
“不敢不敢,夜月夫人。我只是在想,如此高阶的您会有哪些符文……只是好奇,没有想刺探隐私的意思……”
“嗯,倒也不是什么秘密。”那贵妇人一脸不在意,眼底的高傲更多了。
“???”
“不过我只能让你看到我三阶以下符文的真身,不然会害了你。”夜月手指滑动,符文的形象在她身后的空气中具现出来,被各种形状的外框包围着,复杂而奇异。
“一个像一本书,这个乱七八糟的,看不懂,这个像一只小鸟,可爱……还有一个,唔,好脏的感觉……我绝对没有指代您的意思!
“无妨。看来你目前的才能只支持你看到我一阶的四种符文。略微让我有些失望。”她的脸上露出追忆之色,“这四种,其本体分别是‘生日宴上的璀璨瑰宝’,‘源于古代的扭曲之线’,‘最后的无足鸟,以及‘污染’。”
“污染?”
“最初源于旧神的,逐渐被分流于各种衍生的污秽生物身上,能将人类彻底改造的东西。”夜月侧过身子,无暇的面容上竟有些低落,“你当然会好奇。每个阶层的第四符文都要由带有诡异要素的元素组成,才能构建平衡,让人类不会被邪异之物瞬间扭曲意志,进而魔化。”
“尤南大叔说那是神话。”少女的脸上依旧是看不出一点端倪的单纯,令夜月夫人眼底的冷意消散了。
“所以他才是罪族之子。我不信奉神,却也不能否认祂们的伟大。可笑的学者。”
夜月的粗眉微微扬起,她想到了尤南行为中的深意。
“他也自知部分理论过于偏颇,于是来求我的教导?……他很关心这孩子啊,不然……”
“夜月夫人,那个,我饿了,什么时候吃饭啊。”虫叶很是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从早上就开始期待了。”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