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绵的声音依旧平缓,清晰,如在朗诵着剧本,注意力完全沉浸于其中。
她纤细的身子端正的坐着,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此刻深邃的可怕。
“——所以,尚不知晓所谓的同伴之后做了些什么,英叶村最终沉淀成了现在的格局。玲虽是村长,知晓了‘肉’‘骨’‘魂’的传说,但身边却无可托付的心腹……”
“玲是何时成为村长?又是何时就出现在这个村子?关于她的年龄的,村里倒是有过许多传闻。”
虫叶沉默的听着,突然想起了,与贝拉道别后,脑海里回荡的熟悉声音——那个自称为“秋绘”的、寄居于少女的灵魂。她最后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含混地低语着什么“时机未到”、“沉睡”、“勿扰”。关于她的一切仍是一团迷雾。
虫绵毫无察觉。她继续着那没有波澜的讲述:“那座洋馆并非虚幻。也许曾是幻想,此刻已是现实。夜月,我虽没有见过她……”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滑过桌面的纹理,“她占据了英叶的‘肉’,从中汲取了古老的力量与禁忌的知识。她自诩的贵族身份,说是来自遥远大族,九成也是谎言。毕竟她的命符就是幻想。”
“至于尤南——”她的目光掠过蓝发少年冰冷依旧的侧脸,“他便是那‘魂’的守门人。这浩瀚图书馆中的许多秘密,皆是来源于那沉睡的灵魂。他与夜月纠缠多年,彼此对对方手中的英叶碎片很是渴望,因此,才默许了更深处的交锋,达成脆弱的平衡。”
她顿了顿:“这些与村子格格不入的存在,为何流落到此,又如何融入这片大地?姐姐……”她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虫叶身上,平静中隐藏着残忍,“玲特意将你安置在那片敏感的林地,心思很明显了。一旦林中的骨出现异动,她的小预警器便会第一时间告知情况。你明白了吗?她对你的温情,不过筹码的一环,虚伪的令人恶心。”
“所以——”
“所以,”尤南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冰冷尖锐,“虫叶就只能信任你,将自己的人生,命运全然交托于你?”
虫绵丝毫没有动摇,面容依旧平静,一副陈述事实的语气:“这才是姐姐的幸福。即使没有魔法天赋,我也能让她过上万人之上的一生,沐浴在无忧下。我可以带她离开这个村子。对英叶身体的瓜分,不是她能承受的,更不是她能介入的。你上次将她拽入那座洋馆中的棋盘,可曾问过我的意见……我尚未与你清算。”
尤南缓缓摇头,发丝几不可察地拂过他冰雕般的下颌:“若是你,便没有理由否认命运。虫叶的未来已指向那方,我不过是将这必然,推演得更直白,免去任何不必要的坎坷。”他的目光掠过虫叶头顶,似乎穿透了那堵高墙,“她终将踏入那方庭院,这是她的命运。若不服从,便要失去许多。”
声音渐渐的远去,少女的头缓缓低下。
层层叠叠的网。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如同记忆中剧场之上,那被线捆绑着,被迫演绎悲欢的木偶……可是玲,我相信玲。我对她的熟悉,胜过她对自己的了解。她视我重过生命,这一点不会有假。可是,她守护的村民,村长的职位,确实超过了我,更不必说她的命。上一次,她不正是如此选择的么?……虫绵长这么大了,我却从来没有察觉,从未真正走近她的内心。
但是,我对魔法的渴望,已经绝不是孩童的憧憬,我不想被迫旁观,在一次眼睁睁的看着……我想改变。
突然间,争吵停止了。
或许是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抑或是心照不宣的平衡,对峙的两人气息同时一敛,几乎同时开口,语调之随意,像在商议一顿晚餐:
“你一半,我一半。”
“?”虫叶猛地抬起头,瞳孔微微放大,目光在尤南毫无波澜的脸和虫绵依旧挂着浅淡笑意的嘴角之间来回跳动。
“一半”?
脑海里瞬间勾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割开的灵魂?分离的躯体?还是……
“是说时间哦,亲爱的姐姐。”虫绵适时地出声打断她越发危险的联想,恢复了平日里的几分轻柔,“接下来的时光,一半给我,我陪你逛街散心,压力很大了吧,真了不起~另一半的时间,则留给他——做他的工具,为他免费出力。毕竟,你这暂时拼凑的外壳……”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时间宝贵,至多只有一天寿命。若在它消散之前未能回归本体,后果便很凄惨了。不过,变成幽魂的姐姐……”她笑了笑,未尽之意让虫叶浑身一凉。
尤南精简说道:“我先。”
虫绵微微侧首,似在权衡,随即干脆应允:“可以。”
于是,少女的人生就被毁了。并非。
……
仍是这座永恒不变的大图书馆内,此刻,只有二人对立坐着,那黑发的身影已然不见。
尤南久久的沉默,抬着头,身子坐的笔直,眼眸注视着图书馆的穹顶。在那之上,有着许多蒙尘的壁画,内容包罗万象,或人类祭祀,或野兽互食。那便是英叶所在的时代,被称作第四纪,相较于第三纪,文明反而退步的时代。
相对的,那一个世代,几乎没有神明或邪魔活动的痕迹,人们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而不用担忧被大范围的天来横祸给毁的一无所有,与现在不同。
“极南……”
他喃喃道,令对面的少女立马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蓝发的“少年”冰冷的目光之下是适当的理性。他常常被一景一物所吸引,久久矗立,而不与人深交,正因如此,他算得上是历代家主候选中最孤僻的一个,乃至于沦落到此处。
他想到从前,英叶村毫无变化,除了那只有十岁出头的虫叶被玲宠着,在村子里肆无忌惮,又在偶然间,被玲欺骗着,来到了他的图书馆。小小年纪便可见蛮横本性,若不加之修正,必悔。
如此想着,尤南对幼时的少女动用了试验中的魔法,他也只知道大概的魔法类型。可效果太过,令虫叶之后经常做梦,梦见什么,而对他畏惧有加,成为了唯一能镇得住幼时虫叶的存在。
再之后……
所有人都失忆了,因那天的事件,除了他。
少女不复往日的张扬,失去了所有的天赋,除了那一夜之间退为白色的长发,几乎要坠入凡尘。
尤南试图深究那事件发生的缘由,或是出于学者求知,或是出于理性带来的同情,于是,他便发现诸多真实,被隐藏在褪色的幕布下,他唯一能有所提及的,唯有“极南”二字。
若是在这二字后加上‘神’,便要不可避免的引来目光。那不是任何人能承担的。
“尤南先生,我饿了~”
“安静。”
“对不起~”
或许真是不耐烦了,却出于尊重,不敢当面说出口,随意找了个理由。虫叶干脆用手指转起了头发。
她眼中的畏惧减少了,那畏惧源于梦境,便是在梦里见到了些更值得害怕的景象,于是稍稍回归了往日的性子。待到她的天赋真正展露出来,那一日又会重演么?还是在那之上的……对于学者而言,任何的不确定性都是忧患的理由。
尤南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他开口了:“除了那项链,我还有一件极为高阶的遗物。若你试图探究真实,我现在就可以将它赠予你。”
“除了,‘还’有……”虫叶念叨着其间用词,故意做出恍然的表情,依旧没有引起对方任何的动摇。她很是期待的问道:“是什么样的收容物?几级?我需要做什么?”
“一颗魔眼,一级收容物,对应六阶魔法师。不需要你额外做什么,这是补偿。”
“这、也太、太贵重了……”少女的声音不由发颤。
尤南不予理睬,作思考状,看向一旁:“……它没有名字,不知出处,一旦使用,便终生不可卸下。效果唯一,能让你看穿非自然力量导致的虚妄,待你对这颗魔眼的掌握力提高,甚至能察觉他人命运的异常浮动。”
“好像有点,朴素?就这个级别而言。”虫叶斟酌说道。
“的确。它没有活着的特性,但位格相当之高,即便是人类之上的存在,也永远无法蒙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