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潮水般退去的瞬间,陈楫感到脚下踏上了某种光滑得令人不安的表面。不再是石板的粗糙质感,而是像镜面般的冰冷。陈楫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每一步都能听见清脆的回音,仿佛踩在薄冰上,生怕一个不慎就会跌进深渊。
银白光芒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没有明确的光源,就像整个空间本身在发光。这种光不刺眼,带着冷色调,让人不禁联想起医院停尸房中的照明,令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陈楫勉强睁开眼睛,抓紧使自己的双眼适应周围的光线。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六边形的房间。房间不大,大约三米见方,天花板高得看不见顶端,消失在银白的光雾中。最令人不安的是,每面墙都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面光洁如水,反射着那种诡异的银光。
但当陈楫看向最近的镜子时,他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现在的模样——不是身穿白色连帽衫制服、胸口印着问号烙印的陈楫——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陈楫”。
那个镜面中的自己穿着他最熟悉的白色连帽衫,但比平时的更加破旧,袖口和下摆都有明显的磨损痕迹,破洞被随意地用歪歪扭扭的线缝着。胸前挂着半枚青铜齿轮,在银光下露出金属光泽,上面的古篆纹路清晰可见。右手握着一把古典吉他,琴身有些磨损,但其中一根弦明显是新换的,颜色比其他弦更亮。
最让陈楫感到不安的是镜像的眼神。那双眼睛异常明亮,瞳孔放大,带着某种近乎痴迷的确信感。那种眼神他见过——在那些深信自己拥有特殊使命的人眼中。
镜像中的陈楫开口了。声音不是从镜子传出,而是从房间的六面镜子同时发声,形成环绕音效,每个字都在狭小的空间中回荡:
“我是靠直觉拯救朋友的人。”
声音刚落,其他镜子里的镜像也开始依次说不同的话,形成某种此起彼伏的合唱:
“我能感知到别人感知不到的联系。”
“我看得见命运的线条。”
“我的存在意义就是成为破局者。”
“只有我能拯救那些迷失的人。”
陈楫皱起眉头,后退一步,脚跟碰到了身后的镜子。他转头,发现身后的镜像正在做同样的动作——后退,转头。
看向前方,镜中的人同样转头看向自己,然后露出同样困惑的表情。
“我从没有说过这些话。”他对着最近的镜子说道,声音在空间中回荡。
六个镜像同时转过头,直视着他。那种被六双自己的眼睛同时注视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镜像们的嘴角同时上扬,露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笑容——一种带着嘲讽,带着怜悯,还带着某种说不出的优越感。
“没说过?”正面的镜像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直击灵魂,“那你为什么每天晚上都站在天台上弹吉他?为什么总是弹到一半就停下来,盯着那个空位发呆?”
陈楫的喉咙发紧。那个空位是挚友曾经坐过的地方。
“你为什么总是在废品堆里寻找那些破烂?”左侧的镜像接口道,“什么生锈的怀表,什么残缺的日记本,什么古怪的小玩意儿。你以为自己在怀念过往,其实你只是在寻找证据。”
“什么证据?”陈楫不由自主地问道。
“证明你是特殊的。”右侧的镜像冷笑,“证明你有某种超凡的直觉,证明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陈楫感到一阵晕眩。这些话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那个他从不愿意承认,甚至不愿意发掘的角落。
“你需要相信自己是被选中的,”身后的镜像轻蔑地说道,声音带着阴阳怪气的腔调,“因为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那么他的死就真的毫无意义了。”
“闭嘴……”陈楫咬牙,双手紧握成拳。
“但是啊,”镜像们的声音开始重叠,形成某种诡异的和声,“如果你真的那么特殊,如果你真的有那种直觉,那为什么——”
“闭嘴!”
“——为什么你没有救他?”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楫的胸口。那是一段尘封已久的过往,是陈楫这辈子不愿被揭开的伤疤。那个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雨夜,天台,挚友背对着他站在栏杆边。当时的陈楫还在调试吉他的音准,抱怨着被雨水打湿的琴弦,抱怨着这种天气不适合弹琴。他甚至还打趣说:“你站那么边上干嘛?想学泰坦尼克号啊?”
挚友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雨水打湿头发。
“如果你真的能感知联系,为什么那天你没有发现他的绝望?”镜像们继续逼问,“为什么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而没去拯救他?”
“不是跳!”陈楫突然爆发,脑中的回忆时刻刺痛着他的精神,挥起拳头冲向最近的镜子,“他是滑倒了!只是他站得太边上——”
陈楫的右手猛地砸在镜面上,镜面毫发无损,震得陈楫手背发麻。
在那一瞬间,整个房间猛然收缩了一圈。六面墙壁向内挤压,镜子像活物般向陈楫逼近。镜像们变得愈发清晰,眼中闪烁着某种病态的光芒,嘴角的笑容变得更加扭曲。
“滑倒?”镜像们异口同声地重复,震得人耳膜发疼,“你还在欺骗自己他是滑倒的吗?”
房间持续收缩。陈楫能感受到镜子的冰冷贴近皮肤,镜像们的呼吸拂过他的面颊。
“他留下的纸条呢?”镜像们轻声问道,如同恶魔低语,“那张写着‘对不起,我实在找不到继续下去的理由’的纸条,你是怎么处理的?”
陈楫的脸色瞬间苍白。那张纸条确实存在,他在挚友的课桌里发现的,但他撕掉了。撕得粉碎,然后焚烧殆尽。
“你销毁了证据,然后说服自己,包括所有人那是一场意外。”镜像们的声音变得温柔而残忍,“因为如果承认那是自杀,你就必须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的直觉是失败的,连最亲近朋友的绝望都感知不到。”
“我——”陈楫想要反驳,但话却卡在喉咙里。
房间缩小到极限,镜像们的脸几乎要贴到他的皮肤上。他能看见自己眼中的恐惧,能感受到冰冷的镜面贴着后背。
“你救不了任何人!”镜像们齐声咆哮,"甚至救不了自己!”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其他人的声音——
“这不是真的!这些都不是真的!”秦秸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就在隔壁房间。
“什么鬼东西!这违反了至少十条物理定律!”赵明野在咒骂,声音中带着物理面对无法解释现象时的恼怒。
“冷静,”苏微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陈楫能听出其中隐藏的紧张,“这肯定不是物理现象,是心理攻击。”
但这些声音若隐若现,像隔着层厚厚的冰。陈楫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掐住。镜像们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他们的笑容扭曲成某种恶魔般的表情。
“楫哥!”秦秸的呼喊突然变得清晰,当中带着焦急,“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们!”
“不要慌张!我猜测这是某种心理操控装置。”林砚的声音响起,带着她特有的理性分析语调,“它在利用我们的自我认知矛盾制造幻象。”
“什么意思?”赵明野问道。
“每个人都有对自己的定义和期待,”林砚解释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这个装置可以把这些定义具象化,然后反过来用它们来攻击我们。”
“别文绉绉的啦,林学霸!我都快喘不过气了!”赵明野有些焦急。
“通俗来说,就是用我们心中的弱点来攻击我们。”苏微补充。
“那怎么办?”秦秸的声音更加绝望,“我这儿的镜子在说一些很可怕的话——”
“先不要试图反驳它们,”林砚打断道,“我发现反驳只会让房间变得更狭窄。”
其余四人沉默起来,空气又回归了平静,唯有镜面中“本真”的嘲笑与讥讽。
陈楫试图不去听镜像的声音,也不再与镜像争执,镜面果真停止了移动,但陈楫的活动空间也所剩无几。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林砚的声音,像落石一样晕开了平静的湖面:
“大家先保持住,我想发表一下我的推测。”
“大家还记得刚才在上面的时候,神秘的声音提到这是谁的领域?”
“是——苏格拉底吧!”秦秸抢答道,“我只记得好像在历史书上看见过,好像是古希腊的三大哲学家之一。”
“没错。上一层的通关核心在于承认自己的无知,这切合这是苏格拉底的讽刺,即承认自己的无知,就像陈楫的回答‘我不知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关卡设计可能是按照苏格拉底的问答法展开。在承认自己无知后,第二步应当进行‘概念重构’。既然镜中的‘本真’是我们内心对自我定义的具象化,那我想只要从逻辑上驳倒镜像就可以成功。”
“那具体该怎么做?我在语言逻辑方面的研究那几乎就是没有啊!”赵明野仍在自嘲。
“它逼你定义‘自己是谁’,再用反例撕碎,让你困在急于‘证明’自己的死循环里。” 林砚开始碎碎念,“苏格拉底以为概念要自洽,可我们生来就是矛盾的个体。”
陈楫听罢林砚的分析后,开始冷静思考起来。胸口的“?”烙印再次隐隐发烫,仿佛将他与其余四人相连接起来,陈楫深切地感受到悲伤、愤怒、迷茫与恐惧,所有的情感糅杂在一起,五味杂陈,却莫名使陈楫安下心来。
“怎么不说话了?”镜像又开始聒噪起来,“你这是在逃避!你不敢面对真相!”
“我没有逃避,”陈楫看向镜像,声音变得坚定起来,“我只是不接受你们的解读罢了。”
他睁开眼直面镜像中的“自己”,说道:“也许我确实救不了我的朋友,也许我确实没有什么特殊的直觉,但那不代表我就是个废物,不代表我就该放弃!”
镜像开始震动,表情变得阴晴不定。
“也许我只是个普通人,但普通人也可以关心朋友,普通人也可以努力做正确的事情!”陈楫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充满了某种决心。
镜像中的陈楫模糊起来,手中的吉他发出刺耳的噪音。
“而且,”陈楫看着周围的镜子,眼中闪过一丝他特有的敏锐,“你们话有一个致命的错误。”
“什么错误?”镜像们齐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慌张。
“你们说我救不了任何人,”陈楫嘴角浮起一个微笑,“但是现在,我正在努力救我的同伴们离开这里,而且我相信我们能成功。”
镜像开始剧烈颤抖。
“这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殊能力,”陈楫继续说道,“而是因为我们是一个团队,一个普通人也许做不到的事情,我们五个人联手就可能做到。”
房间里的银光开始闪烁,镜像们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所以,谢谢你们提醒我——我确实不是什么天选之子,”陈楫对着镜像点头,“但这反而让我更加确定我所要做的事情。”
镜像开始崩塌,不是因为被击败,而是因为失去了攻击的目标。
银色的粉末从镜像身上剥落,在空中飞舞,形成微小的光点。陈楫周围的镜子逐渐变得透明,房间的压迫感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