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能看清外面的情况。
这是一个巨大的六边形房间，其中五个面分别困住了五人，每个人都在面对着自己的镜像，剩下一面背后漆黑一片，黑暗向后方延伸，看不清虚实。
陈楫能看见秦秸就在隔壁的房间里。秦秸蜷缩在角落，双手抱着头，而他面前的镜像却笑容灿烂，穿着没有一丝褶皱的校服，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镜像的笑容极其不自然，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像小丑面具一样诡异。镜像似在说着什么，嘴唇快速开合，但隔着透明的墙壁，陈楫只能看见秦秸本人越来越痛苦的表情。
“秦秸！”陈楫敲打着透明的墙壁，“你能听见我吗？”
秦秸抬起头，眼泪汪汪的：“楫哥？你出来了？”
“对！听我说，不管那个镜像说什么，你都不用全盘接受！”陈楫大声说道，“你可以去质疑它们的逻辑！”
秦秸的镜像似乎被打断了，恶狠狠地转头看向陈楫，脸上的笑容扭曲起来。
“它们在说什么？”陈楫关切地问道。
“它们说……”秦秸哽咽着，“它们说我必须让所有人开心，否则我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它们说如果有人因为我而难过，就是我的错。”
陈楫思考片刻，然后问道：“那我问你，如果有人天生就很难开心呢？比如有些人就是容易抑郁的体质，你能改变他们的基因吗？”
秦秸愣了一下：“不能……”
“如果有人坚持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而你却阻止他，使他无法完成自己的夙愿，他会不开心，那你该怎么办？”
“我……”秦秸困惑地看着镜像，“我不知道。”
“还有，”陈楫继续说道，“如果你为了让所有人，自己却越发陷入悲伤，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会开心吗？”
秦秸的镜像开始抖动，那个完美的笑容出现了裂纹。
“我想……他们不会。”秦秸慢慢站起身，“如果我变得不再微笑，我妈妈会很伤心。”
“所以你看，”陈楫在单面透视的墙外看向秦秸，“让‘所有人’开心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既然不可能完成，那凭什么说这是你一定要完成的责任？”
秦秸看着镜像，用双手拭去眼角的眼泪，声音变得坚定了一些：“对，这不公平。我只是想让大家快乐一点，但我不应该为所有人的快乐负责。”
镜像的表情变得愤怒，但随即开始模糊。不一会，秦秸房间的墙壁也变得透明，然后崩塌。
“楫哥！”秦秸扑向陈楫怀里，“那里面太可怕了——”
与此同时，赵明野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这些数据根本不合理！”
陈楫和秦秸双双看向赵明野的房间。他的镜像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叠厚厚的论文，周围漂浮着各种公式与数字。
“明野，怎么了？”陈楫问道。
“它说数据能解释一切，说我必须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赵明野推了推眼镜，手中的笔不停地在推算着什么，声音中带着些许挫败，“但它给我的这些数据自相矛盾啊！无法得出合理的解释，这肯定是有人在恶搞我……”
“明野，你先冷静，我们帮你一起想破局之法。”陈楫安慰道。
秦秸突然灵机一动：“那你就问它啊！既然它说科学能解释一切，那让它解释为什么数据会矛盾！”
赵明野眼前一亮，转向镜像：“你说科学能解释一切，那你解释一下，在这个系统的合外力为零且作用过程中内力远大于外力的情况下，为什么我根据你刚才给我的数据推算下来会使粒子间的动量不守恒？”
镜像停顿了一下，然后机械式地重复：“科学能解释一切。”
“这不是解释，这是在逃避！”赵明野站起身，实证主义者的严谨精神此刻被激发出来，“如果你真的代表科学，就应该承认数据错误，重新测算！”
“数据即真理，科学能解释一切。”镜像还在重复。
“错！”赵明野大声说道，“真正的科学精神是承认无知，然后去探索！如果你只会重复结论而不能面对矛盾，你根本就无法代表科学！”
镜像开始闪烁，手中的论文化为灰烬。
“科学的伟大之处在于它敢于说‘我不知道'！”赵明野越说越激动，“牛顿不知道重力的本质，爱因斯坦也无法解释清楚统一场论！但他们敢于承认，然后继续不懈探索！”
镜像彻底崩塌了，赵明野的房间也变得透明。
“呼！终于出来了！”赵明野活动了下筋骨，“谢了，陈楫、秦秸，下次请你们吃顿好的。”
虽然赵明野笑嘻嘻地，但看得出来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像是在强装镇定。
现在只剩下苏微和林砚还被困着。
三人来到苏微的房间前，她的房间里堆满了古籍，她的镜像穿着黑色长袍，手里拿着一本发黄的日记。苏微本人站在书堆中，表情复杂。
“苏微，”陈楫轻声呼唤，“你还好吗？”
苏微没什么反应，但眼中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它在说一些关于……责任的事情。”
“什么责任？”秦秸关心地问道。
“它说我必须完成某个使命，否则就是背叛。”苏微的声音很轻，“但我不确定我是否想要承担那个使命。”
赵明野推了推眼镜：“那你问问自己，如果没有这个使命，你想做什么？”
苏微沉默了许久：“我想……我想写东西，写故事，写关于人的故事。”
“写故事？那你就写啊，”秦秸鼓励道，“没有人可以阻止你写书吧，为什么不能写？”
“因为……”苏微看着镜像，“因为这样就没有人能继承……”
她突然顿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陈楫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换了个角度：“苏微，可能这么问有些傲慢，但你觉得一个人的价值是由他完成了某个人赋予他的使命决定的，还是由他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决定的？”
苏微抬起头，弱弱地回答道：“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如果你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完成别人的使命，你还是你吗？”
苏微看着镜像，声音变得清晰：“不是。那样的话，我就只是别人意志的延续，而不是我自己。”
镜像开始摇摆，手中的日记页面飞散，镜像咆哮着，挣扎着，缓缓化作了银色的粉末。
苏微从房间中走了出来，表情毫无起伏，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但直觉敏锐的陈楫还是察觉出苏微眼神的闪躲。
“谢谢。”苏微点头致意。
四人没再多说什么，纷纷来到了林砚房间前。她房间里的镜像穿着黑色套装，手里拿着厚重的《纯粹理性批判》，而真正的林砚正无神地看着镜像，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林砚，”陈楫轻声呼唤，“你应该都听到了我们刚才的对话了，你有什么头绪吗？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们？”
林砚低下头，声音依然冷静：“它说，理性高于一切，情感只会导致错误的判断。”
“但你在哭，”秦秸小心地说道，“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不够理性。”林砚的声音带着自嘲。
“不对，”赵明野突然说道，“从生物学角度看，眼泪有清洁眼球、缓解压力的作用，哭泣本身也是一种经过大脑处理的理性的生理反应。”
苏微也开口了：“如果理性是为了更好地生活，那么忽视情感导致的痛苦，本身就是非理性的。”
林砚愣住了，看着自己的镜像：“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承认情感的存在，其实是更高层次的理性？”
“也许吧，”陈楫说道，“也许真正的理性不是压制情感，而是理解情感存在的合理性。”
林砚的镜像开始颤抖，手中的书籍化为碎片。
“如果我的眼泪是对某种不公正的合理反应，”林砚慢慢说道，“那么哭泣本身就是理性的。”
最后一个镜像也崩塌了。
林砚从当中探出身子，五个人终于都站在了透明的空间中，周围飘浮着银白色的粉末，地面上留下了五个不同形状的发光几何体——那些是镜像留下的碎片。
“我们成功了，”秦秸笑道，“我们真的成功了。”
“这些是什么？”赵明野指着地上的几何体。
“我们各自的记忆碎片吧，”苏微猜测道，“我建议大家小心处理。”
陈楫点头同意：“还是捡起来吧，说不定是某种通关的钥匙。”
五人各自捡起属于自己的碎片，当最后一个碎片被拾起时，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道光门。
“看起来我们的旅途还没有结束。”林砚推了推眼镜，表情重新变得冷静。
“那我们一起走吧，”陈楫说道，“不管前面是什么，我们已经证明了——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五人并肩走向光门，身后银色的粉末还在空中飞舞，像破碎概念的残骸，也像新生希望的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