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环城干道上疾驰了半小时，驶入一片蒙着灰调滤镜的老城区。
这里就像被时光遗忘的小县城，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工厂和老房子，马路两边零星杵着几家褪色的小旅馆，街上大白天都见不到几个人。
奥迪A4碾过坑坑洼洼的水泥路，直接开到路边人行道上，在一座三层大楼前缓缓停下。
这座楼有十五米高，在周围一片矮房中显得鹤立鸡群。三层通体采用落地玻璃窗设计，放在刚建成的那个年代属于豪华装修了，但如今它的玻璃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楼顶立着几个残破的霓虹灯大字“陈氏太极武馆”，只剩扭曲的金属骨架在风中摇晃，无声诉说着往日的辉煌。
三楼的玻璃窗还算干净，没有什么广告，隐约能看见窗户里面贴着太极图案和一些书法标语。
二楼的玻璃上挂满了五花八门的招牌，有红底白字的“新世纪电脑培训”，卡通风格的“童画乐园”，蓝底白字的“明心盲人按摩”，甚至还有一家“战魂电竞网咖”。
一楼就更有烟火气息了，小饭馆的蒸笼冒着热气，肉铺的铁架上挂满了一条条五花肉，理发店的转灯转个不停，杂货铺门口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拖鞋。
“这栋楼都是你们家的产业？”韩月好奇地问。
“是啊，以前武馆很兴旺的，自从我爸去世后，就家道中落……”
陈立望着墙上新贴的不孕不育广告，有点尴尬地说：“能腾出来的空间都租出去了。以前这儿全是练功房，现在倒成了社区大杂烩。”
他挠了挠头，苦笑着调侃道：“其实武馆还活着，三楼开着一间太极教室，我管这叫‘赛博朋克太极馆’，韩同学可别笑话。”
韩月笑着摇摇头：“陈学长自强不息，令人尊敬，我怎么会笑话呢。”
“韩同学也是性情中人，我就不说客套话了，走，上去看看！”
两人乘电梯来到三楼，电梯门打开时吹来一阵凉风，陈立抬手示意韩月先行。
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转过铺着防滑垫的拐角，太极教室的双开实木门赫然入目。
门边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拳扫风云归袖底”，下联是“掌开日月入怀中”，横批“道法自然”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推开门一看，阳光透过整面落地玻璃窗倾泻而入，将足可容纳二三十人的教室照得亮亮堂堂。脚下的木质地板保养得光洁如新，漆面反射着温润的光泽，一个巨大的太极阴阳鱼图案印在中间。
靠门的这一侧放着一排储物柜，柜子上方墙面上贴着太极八卦图、太极十三式分解图谱、人体穴位图等资料，还有“致虚守静”的标语。
其他两面墙上，一面挂着教学用的投影幕布，另一面则完全被镜子覆盖，既方便学员矫正动作，又延展了室内空间的纵深感。
“陈学长，你这太极教室可真不错！”韩月忍不住赞叹。
“这是家父在世时亲自装修的，家里最值钱的就是这间教室了，每年的养护成本也很高。”
“现在生意怎么样？”
“有百十个学员吧，一年收入10万元左右。”
“这个收入……”韩月顿了顿说：“比我想象的要少。”
陈立苦笑道：“何止是少，根本就是亏的。要不是楼下商铺还能收点租金，这武馆早就关门大吉了。”
“你可以打打广告，多招点学员，再把课时费涨一涨，不就能扭亏为盈了？”
韩月学的是工商管理专业，虽然才上大一，但是一听到“亏损”，职业病就犯了，忍不住想给人家当狗头军师。
“你看看咱这地方，街上有几个人？孩子更是少得可怜。这里的人生活都很困难，能把孩子送过来就不错了，我怎么敢涨价？”
“那你这不是做慈善吗？”
“你说对了，我就是在做慈善。”
韩月震惊了，没想到这位武馆主人的经营理念竟然如此……如此高大。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却见陈立已经走到落地窗边。
晌午的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他凝视着窗外人烟稀少的街道，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小时候我问父亲，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只收很少的学费？”
“父亲就带我到这扇窗前，指着楼下那些在巷子里疯跑的孩子说，‘太极拳不是用来赚钱的工具，是老祖宗留给华夏子孙的瑰宝。你看那些孩子，他们需要一副强健的筋骨，需要知道什么是刚柔并济。’”
“他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太极拳讲究掤、捋、挤、按，传承这件事也得讲究个承、传、守、护，你爷爷传给我的东西，我守护了一辈子，今后就交给你了。’”
陈立转过身，眼中有种近乎执拗的光：“我只是个小人物，我的时间不值钱。在我看来，能用一辈子把这间武馆守下去，看着孩子们从扎不稳马步到打出完整的云手，比什么都值得。”
韩月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学长，你的想法很伟大，让人肃然起敬。我算是明白墙上‘致虚守静’这四个字的意义了。”
陈立嘴角多了几分笑意：“这些话在我心里藏了好多年，今天终于说出来了。能遇到韩同学这样的知音，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能遇到陈学长，也是我的福气。像陈学长这样心怀渡人之志，又言行合一、坦坦荡荡的人，现在可太难得了！”
陈立摸摸脑袋，笑着说：“韩同学过奖了，我都被你夸得不好意思了。今天请你来还有重要事情，咱们边喝茶边聊吧，上好的武夷岩茶，家父生前最爱的品种。”
他领着韩月穿过走廊，进入自家茶室，檀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
茶室中央摆着乌木茶台，墙上悬着“以武入道”的书法匾额，两人分宾主落座。
陈立行云流水般地温杯、投茶、注水，茶汤在白瓷杯中渐渐泛出琥珀色光泽。
“这泡茶要三沸三停，就跟练太极一样，慢些，才能沏出真味。尝尝看，我的手艺如何？”
韩月轻啜一口，只觉茶汤入口醇厚，回甘清甜，岩骨花香在舌尖绽放。
她放下茶杯，眼中满是赞叹："果然是好茶！陈学长这泡茶的功夫，和你的太极如出一辙，看似慢条斯理，却把茶的韵味发挥到了极致。"
“韩同学喜欢就好。”陈立也端起茶杯品了一口，白瓷杯沿氤氲的热气拂过他眼底的思念，“说起来，我这泡茶的手法也是跟我爸学的，他老人家一辈子不饮酒，只喜欢喝茶，在茶之一道上颇有研究，比我强百倍。”
“比你强百倍？那是什么神仙境界？”
“哈哈，我这么说，或许有夸张的成分。”陈立垂眸望着杯中舒展的茶叶，眼神黯淡下去，“但是他爱茶如命这一点确实不假——而这，也要了他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