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浪潮退去,留下的是沈堂用铁腕筑起的、冰冷而坚固的堤坝。
“善缘堂”仿佛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洗礼。表姨一家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浮萍,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他们制造的污秽和喧嚣也一并被清除。疤脸刘和他的“黑鼠帮”似乎真的被那包砸破额头的香烟吓破了胆,再也没敢在附近露头。房东太太更是如同惊弓之鸟,每次路过都贴着墙根,眼神躲闪,生怕招惹了那个煞星“沈爷”。
店铺里,秩序井然得近乎刻板。
货架上,每一种烟丝、每一包香烟都贴上了小小的、用硬纸片裁成的价签,字迹是沈堂特有的那种刚劲冷硬。价格定得不高不低,精准地卡在下城平民能接受的上限。柜台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那本翻开的新规账本,“概不赊欠”四个字像冰冷的铁律。
沈堂不在的时候——或者说,当“沈黛”重新掌控这具身体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秩序。她不再允许任何人赊账,面对那些熟悉的老面孔带着窘迫和祈求的眼神,她只能硬起心肠,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重复着:“对不起…店里有新规矩了…” 每一次拒绝,都像用钝刀子割她的心。她看到林老爹眼中的失落,看到隔壁王婶的欲言又止,善意的本能与冰冷的规则在她心中激烈撕扯。
然而,这种撕扯,比起之前深陷泥潭的绝望,又似乎是一种…可以忍受的痛苦。
至少,店铺是安全的。不再有恶霸骚扰,不再有“亲戚”蚕食。收入虽然因为杜绝赊账而显得“薄情”,但每一枚铜板都是实实在在落入钱匣的。沈黛甚至用积攒的钱,重新给邢寡妇送去了一小袋米,这次,她可以坦然地、不用再担心明天自己就要断炊。
“沈…沈姑娘?” 一天午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沈黛抬头,是邢寡妇。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感激、敬畏和不安的复杂神情。她身后跟着那个总是怯怯的小男孩,比之前似乎精神了些。
“邢大嫂?快进来。” 沈黛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试图驱散对方的不安。
邢寡妇却没有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槛外,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了一下,仿佛在确认那个可怕的“沈爷”不在。她这才拉着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小布包放在柜台上,轻轻打开,里面是几枚擦得锃亮的铜钱和一些零散的鸡蛋。
“沈姑娘…上次的米…真是救了我们娘俩的命…” 邢寡妇声音哽咽,“这点…是我们攒下的…不多…您一定得收下…还有这几个鸡蛋,给…给您补补身子…” 她说着,目光又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柜台上的账本和新规,带着深深的敬畏。
沈黛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她认得那些铜钱,有些边缘都磨平了,显然是邢寡妇省吃俭用、一点一滴攒下来的救命钱。而那几枚鸡蛋,在这个贫民窟,更是难得的奢侈。
“邢大嫂,那米是送你的,不用还的!” 沈黛急忙把布包往回推。
“不!要还的!一定要还的!” 邢寡妇却异常坚持,甚至有些惶恐,“沈…沈爷定的规矩…不能赊欠…我们…我们不能坏了规矩…惹沈爷生气…”
“沈爷”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
沈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冻僵了她刚刚涌起的温情。她看着邢寡妇眼中的恐惧,看着那几枚承载着沉重感激的铜钱和鸡蛋,再看看账本上沈堂那冰冷的字迹——“概不赊欠”。
原来,沈堂建立的秩序,不仅仅是冰冷的规则,更是在人与人之间,在她与这些曾被她温暖过的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善意,被明码标价了。感激,带着恐惧的烙印。她想要维持的“善缘堂”的温情脉脉,在沈堂的规则下,变得如此别扭和疏离。
她最终还是收下了铜钱和鸡蛋,因为邢寡妇的恐惧让她无法拒绝。但收下的那一刻,沈黛感觉自己的心也像那几枚铜钱一样,被冰冷的规则磨平了棱角,只剩下沉重和麻木。
老木匠林度也来了。
他不再是来赊烟,而是真的来买。他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手帕包,一层层打开,数出几枚铜钱,放在柜台上,然后指了指货架上最便宜的那包“绿叶”。
“林老爹…” 沈黛想说什么,却在对上林度那双浑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敬畏的眼神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和邢寡妇如出一辙。他们都怕“沈爷”,连带对“沈姑娘”的态度也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她是某种需要保持距离的危险存在的一部分。
“沈姑娘,按规矩来,按规矩来…” 林度拿起烟,连声道谢,语气却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拘谨,然后匆匆离开了。他甚至没像以前那样,在店里站一会儿,抽口烟,聊聊闲天。
店铺恢复了安静。沈黛看着柜台上那几枚冰冷的铜钱,又看看林度仓惶离去的背影,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自我厌恶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保护了店铺,却好像…失去了更多。
“这就是代价。”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在她灵魂深处响起,那是属于沈堂的意志残留的回响。“温情是累赘,规则带来效率,恐惧维持秩序。这才是生存之道。”
沈黛猛地捂住耳朵,用力摇头,想把那个声音甩出去。“不!不是这样的!” 她在心里呐喊。她想要帮助邢寡妇,想要看到林老爹放松的笑容,想要这间小小的“善缘堂”重新成为街坊邻居心中那个可以带来一丝暖意的角落,而不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冷堡垒。
她走到那面布满裂纹的旧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属于沈黛的、写满疲惫和挣扎的脸。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脖颈,仿佛在确认这具身体还是自己的。沈堂的冰冷气息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之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寒意。她恨那个面具,恨那个叫沈堂的存在,恨他扭曲了她的善意,在她和她想守护的人之间划下鸿沟。
“再也不要用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咬牙切齿地发誓。“我能行!没有沈堂,我也能守住店铺!用我自己的方式!”
她将那个装着“守心”面具的木盒,用破布层层包裹,塞进了床铺下最深的角落,仿佛埋葬一个邪恶的诅咒。她要证明,神仙是错的,沈堂也是错的!纯粹的善行,不需要冷酷的化身也能生存!
然而,蜀川城下城的阴影,从不因某个人的决心而消散。它只是暂时蛰伏,等待着新的猎物,或者…旧伤疤的复发。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将狭窄的巷子染上一层不祥的暗红色。沈黛正打算关门落锁,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喊和粗暴的呵斥声,中间还夹杂着熟悉的、属于邢寡妇的哀求。
“求求你们!放过孩子!那点米钱我真的在凑了!再宽限两天…”
“宽限?宽限你多少次了?疤脸哥的伤药钱还没着落呢!拿不出钱?行啊!我看你这小崽子长得还算周正,黑矿上正缺人,拉去抵债正好!”
沈黛的心猛地一沉!她听出来了,是疤脸刘手下的声音!虽然疤脸刘本人没露面,但他显然咽不下那口气,不敢直接找沈堂报复,却把毒手伸向了与“善缘堂”有关联的、最弱小的邢寡妇母子!
她冲到门口,只见巷口阴影里,两个流里流气的混混正粗暴地拉扯着邢寡妇的儿子,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邢寡妇死死抱住混混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周围几户人家的大门紧闭,连窗户缝都看不到人影,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下城的生存法则再次赤裸裸地展现——自保为上,莫管闲事。
“住手!” 沈黛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尖锐,她冲了出去。
那两个混混看到沈黛,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狰狞而猥琐的笑容。
“哟?这不是‘善缘堂’的沈姑娘吗?怎么,沈爷今天没在店里当门神?” 其中一个混混阴阳怪气地说着,眼神放肆地在沈黛身上扫视。
“这小娘们儿胆子不小啊?敢管我们‘黑鼠帮’的闲事?” 另一个混混松开孩子,狞笑着朝沈黛逼近,“疤脸哥说了,上次的账,总得有人还!沈爷我们惹不起,你嘛…嘿嘿…”
恐惧瞬间攫住了沈黛的咽喉!她看着混混不怀好意的眼神,听着邢寡妇绝望的哭喊,感受着四周冰冷的沉默。她孤立无援!她手无缚鸡之力!她想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可她拿什么去对抗豺狼?讲道理?求饶?那些在绝对的恶意面前,苍白得可笑!
保护!必须保护邢大嫂和孩子!*这个念头再次如同烈焰般灼烧着她的理智,比上一次更加绝望,更加急迫!沈堂冰冷的话语如同诅咒般在脑海中回响——温情是累赘…恐惧维持秩序…
不!她不要沈堂!她不要那种冰冷的保护!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股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的、对力量的渴望。她试图大声呼救,试图用身体挡在邢寡妇母子面前,但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
混混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带着令人作呕的汗臭和恶意,目标是她的衣襟。
就在那只脏手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
就在邢寡妇发出绝望尖叫的瞬间——
就在沈黛感觉自己最后的抵抗堤坝即将崩溃的瞬间——
床铺下,那个被层层包裹的木盒,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濒临崩溃的意志和灵魂深处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守护”执念,无声地震动了一下。
一股冰冷、坚硬、如同钢铁洪流般的力量感,再次蛮横地冲垮了沈黛的抗拒,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意识被粗暴地挤压、剥离,拖向冰冷的深渊!
在混混的脏手触碰到她衣襟的前一刹那,沈黛眼中那属于少女的惊恐和绝望,如同被瞬间抹去的油彩,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是冰封万载的冻原,是绝对零度般的冷酷杀意!
那只伸向她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
混混脸上的狞笑僵住了,他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沈黛”。还是那张清秀的脸,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但气质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让他想起了被毒蛇盯上的青蛙,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沈…沈爷?!” 另一个混混失声惊呼,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他们虽然没见过沈堂的真容,但这股冰冷刺骨、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绝对错不了!
“沈黛”没有回答。她——或者说,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和精准。那只属于少女的手,此刻却像一件冰冷的武器。
“滚。” 一个低沉、冰冷、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单音节,从“她”的唇齿间迸出。
没有怒吼,没有威胁。仅仅一个字,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邢寡妇的哭声都吓得噎在了喉咙里。
那两个混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对上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冰冷眼眸,他们心中所有的凶悍和猥琐都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死亡的恐惧!
“是…是!沈爷!我们滚!马上滚!” 两人屁滚尿流地松开邢寡妇的孩子,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速度快得像是身后有恶鬼索命,眨眼间就消失在巷子尽头,比上次疤脸刘跑得还要狼狈。
巷子里恢复了死寂。
邢寡妇紧紧抱着失而复得、还在抽噎的孩子,惊魂未定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那个身影。那身影明明还是沈姑娘,却散发着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冰冷气息。她张了张嘴,想道谢,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更深的恐惧。
“沈黛”没有回头看她。冰冷的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巷子,确认威胁解除。然后,他转过身,看也没看瘫软在地的邢寡妇母子,径直走回了“善缘堂”敞开的店门内。
“砰!”
店门被重重关上,落闩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邢寡妇抱着孩子,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店门,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而在店内,那面布满裂纹的旧镜前。
沈堂看着镜中那张属于沈黛、却被他意志主宰的脸。这一次,变身似乎更加“顺畅”,那冰冷的意志如同跗骨之蛆,更深地渗透进这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一股比上次更强烈的、如同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和难以抗拒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他缓缓抬起手,伸向脸上那枚无形的面具。指尖触碰到眉心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直刺灵魂深处!
镜中,那双冰冷的寒潭之眸深处,属于沈黛的、充满痛苦、绝望和无边恐惧的意识碎片,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气泡,在冰冷的潭底疯狂地挣扎、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