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脸刘和他的“黑鼠帮”彻底从“善缘堂”附近的街巷销声匿迹。沈堂这个名字,连同他那次在巷口无声的、却令人灵魂冻结的现身,如同一个不祥的传说,在下城西三巷的阴影里悄然流传。恐惧,成了最有效的护身符。“善缘堂”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但这种安宁,是用另一种秩序换来的。
沈黛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掌控“回归”的时间。每一次被沈堂的意志强行压制、每一次在那冰冷深渊中挣扎,都如同经历一场灵魂的酷刑。归来后,身体的疲惫感更重,精神的麻木感更深。她开始害怕照镜子,害怕在那模糊的镜面深处,看到的不再是自己,而是沈堂那双冰冷的眼睛。
更让她感到无力的是,沈堂对店铺的控制欲,正以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方式渗透到“沈黛”的时间里。
账本上的字迹,永远只有沈堂那刚劲冷硬的笔迹。新规如同铁律,不容更改。货品的进出、价格的微调,甚至每日关门的时间,都仿佛被无形的刻刀固定。当沈黛试图用自己那娟秀却无力的笔迹在账本角落记下一笔小小的善心支出,第二天,那笔记录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划掉,旁边是沈堂冰冷的批注:“无谓损耗,禁止”。
她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在沈堂设定的冰冷舞台上,僵硬地扮演着“沈黛”这个角色。她的善心被束缚,她的温情被冻结。邢寡妇和林度偶尔会远远地望一眼店铺,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疏离,再也不敢轻易靠近。她亲手用善意搭建的桥梁,被沈堂用恐惧和规则彻底斩断。
“善缘堂”积累的资金,在沈堂手中不再是维持生计的涓涓细流,而是用于扩张的冰冷资本。他看中了距离“善缘堂”两条街外、靠近运河码头的一片废弃仓库区。那里原本是堆放廉价木材和杂物的烂摊子,但在沈堂眼中,却是绝佳的位置——低廉的地价、便利的水路运输、大量无处可去的廉价劳力。
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一片以“蜀川民生工坊”为名的简陋工厂,如同钢铁荆棘般在废弃的仓库区拔地而起。说是工坊,实则只是用旧仓库简单分割,装上几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锈迹斑斑的蒸汽驱动织机和几排粗糙的木工台。没有安全规程,没有通风设施,只有巨大的噪音、弥漫的粉尘和令人窒息的闷热。
工坊挂出的招工牌子,用粗劣的红漆写着诱人的字眼:“日结现钱!管一顿糙米饭!” 这对于挣扎在下城泥潭中的无数贫民来说,无异于黑暗中的一缕微光。饥饿驱使着他们蜂拥而至,其中,就有沈黛曾经熟悉的面孔。
老木匠林度佝偻的身影,出现在等待入厂的长长队伍里。
他曾经靠手艺吃饭,虽然清贫,但尚能维持一点匠人的尊严。然而,沈堂的铁腕规则断了他在“善缘堂”最后一点微薄的念想,而更残酷的是,随着“沈老板”名头在下城西区渐响,一些小店铺主也学会了效仿,对赊欠深恶痛绝,对穷苦匠人的活计更是百般挑剔压价。林度的手艺,在冰冷的“效率”和“低价”面前,失去了价值。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工坊门口那块招工牌,又看看自己布满老茧、因为长期饥饿而微微颤抖的手。为了活下去,为了那顿能暂时填饱肚子的糙米饭,他不得不放下陪伴了他一辈子的凿子和刨子,排进了等待被工厂齿轮碾轧的队伍。
邢寡妇也来了。
疤脸刘的阴影虽然暂时退去,但高利贷的债务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她。为了还债,为了养活孩子,她必须找到活计。这间新开的、据说日结现钱的工坊,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她把孩子托付给一个同样穷困的老邻居照看,自己加入了女工的行列,负责操作那些轰鸣作响、随时可能绞断手指的织机。
工坊的大门如同巨兽的咽喉,吞没了这些卑微的生命。而掌管这头巨兽的,是“沈老板”。
沈堂的身影出现在工坊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出现,都如同寒流过境。他没有华丽的办公室,只在仓库角落隔出一小块地方,放着一张铁皮桌子和一把硬木椅子。他穿着深色的、便于行动的布衣,面容依旧冷峻,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整个工坊,像监工审视着运转的机器。
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秩序,也带来了令人窒息的压迫。
工作时间被精确到刻钟。迟到?当天的糙米饭扣除一半。早退?工钱全扣。动作慢了?监工手中的藤条会毫不留情地抽下来。织机旁的邢寡妇,手指被粗糙的棉线勒出血痕,在震耳欲聋的噪音和监工的呵斥声中,精神时刻紧绷到极限,稍有差池,一道鞭影便会落下,在她枯瘦的手臂上留下刺目的红痕。她咬着牙,不敢哭出声,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苦。
林度被分配去搬运沉重的原木和成品。他那把老骨头在沉重的负荷下嘎吱作响,每一次弯腰都像是最后一次。工坊里弥漫的木屑粉尘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肺叶。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能雕琢出精美花纹的灵巧双手,如今只剩下搬运重物后的肿胀和麻木。监工嫌他动作慢,一脚踹在他腿弯上,老人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沉重的木料差点砸在他身上。
“老东西!找死啊!耽误了出货,你十条命也赔不起!” 监工恶毒的咒骂声淹没在机器的轰鸣里。
林度挣扎着想爬起来,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混入地上的灰尘。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下意识地望向那个仓库角落的方向。那个端坐在铁皮桌后的冷峻身影——沈老板,正低头看着一份账目,对这边的混乱和痛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一刻,林度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这个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沈老板”,真的是那个曾经心软地赊给他烟丝、塞给他半个粗面饼、眼神清澈温婉的沈姑娘的“表兄”吗?还是说…他们本就是同一种人?只是披着不同的皮囊?巨大的失望和悲凉,如同冰冷的铁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对“善缘堂”的温情记忆。
在工坊对面一处破败茶馆的二楼阴影里,三位伪装成行商的神仙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财神拨弄着算盘珠子,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日薪压到最低市价的七成,伙食成本控制在每人每天三个铜板以下,原材料以次充好,省去安全防护开销…啧啧,这利润率…比刮地皮还狠!可这…这能算‘善行’吗?” 他看着工坊门口那块“蜀川民生工坊”的招牌,感觉无比刺眼。
水神的指尖在粗糙的茶碗边缘划过,记录着无形的观察笔记,镜片后的眼神充满困惑和凝重:“‘民生’?‘工坊’?用恐惧和压榨维持的秩序,用血汗和饥饿驱动的机器…这与他最初驱赶恶霸、保护店铺的行为,性质已然完全不同。他确实‘成功’了,但这成功建立在什么之上?沈黛最初的‘善’,在这冰冷的扩张中,还剩几分?”
灶神气得胡子都在抖,他死死盯着工坊那黑洞洞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大门,听着里面传出的隐约的机器轰鸣和鞭打呵斥声:“混账!简直是混账!这哪是什么工坊?这是吃人的魔窟!那些烟尘,会要了老木匠的命!那些织机,会绞断那寡妇的手指头!姓沈的这是在用穷人的骨头榨油!这比那些明抢的恶霸更可恶!更该死!” 他猛地灌了一口劣质的茶水,却被呛得连连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这…这就是我们选中的‘好人’?这就是‘善行可行’的证明?狗屁!全是狗屁!”
三位神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争执。沈堂展现出的“能力”毋庸置疑。他将一个破败的小烟铺,在极短时间内扩张成了一个能提供就业、创造价值的工坊。从某种冰冷的经济逻辑看,这甚至算是一种“成功”。但这成功,与他们所寻求的“纯粹善行”背道而驰,甚至是对“善”本身的亵渎和扭曲。
“沈黛的意识呢?” 水神忽然低声问,“她是否知道,她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正在用这种方式‘守护’她想要守护的东西?或者,她已经被那面具彻底吞噬了?”
这个问题,让三位神仙都沉默了。他们看向工坊角落那个冷峻的身影,仿佛在看一个由他们亲手释放出来的、失控的怪物。而怪物的核心,是那个曾经收留他们、眼神清澈如溪水的少女。这巨大的反差和悖论,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们心头。
而在工坊深处,在机器的轰鸣和监工的咆哮声中。
邢寡妇强忍着胳膊上火辣辣的鞭痕疼痛,麻木地操作着织机。汗水浸透了她的破衣,模糊了她的视线。一次剧烈的咳嗽让她动作一滞,梭子偏离了轨道,几根棉线瞬间绷断!
“废物!又弄坏了!” 监工暴怒的吼声和藤条破空的声音同时响起!
邢寡妇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更重的惩罚。
就在藤条即将落下的瞬间,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猛地从工坊另一头传来!紧接着是蒸汽泄漏的恐怖嘶鸣和工人的惊呼!
“锅炉房!蒸汽管爆了!”
“快跑啊!”
整个工坊瞬间陷入混乱!人们尖叫着,推搡着,像无头苍蝇般冲向唯一的出口。监工也顾不上惩罚邢寡妇了,丢下藤条,自己先抱头鼠窜。
混乱中,邢寡妇被人群撞倒在地,一只脚被踩伤,钻心的疼痛让她无法起身。惊恐的尖叫和滚烫的蒸汽弥漫开来,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
绝望中,她挣扎着抬起头,视线穿过混乱奔逃的人腿缝隙,再次投向那个仓库角落——
那个冷峻的身影终于站了起来。但他没有去指挥救人,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他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混乱,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他的眉头微皱,不是因为伤亡,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生产事故”耽误了他的“效率”和“利润”。
混乱的人群中,也有人认出了他。一个被蒸汽烫伤手臂的工人,在剧痛和恐惧的驱使下,竟朝着沈堂的方向嘶声哭喊:“沈老板!救命啊!救救我们!”
这一声哭喊,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让沈堂冰冷的视线瞬间聚焦在那个受伤的工人身上。那眼神,没有任何怜悯,只有被打扰的不耐烦和一丝…被冒犯的戾气。
就在这混乱、痛苦、绝望的一刻,就在沈堂那毫无人类情感的目光扫视下,倒在地上的邢寡妇,透过弥漫的蒸汽和混乱的人影,不知是恐惧到了极致产生的幻觉,还是某种绝望中的灵光一闪——
她竟然从那张冷峻到极致的、属于“沈老板”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极其模糊、却又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感!
那眉眼的轮廓…那抿紧的唇线…在某个瞬间,竟与她记忆深处那个温婉的、收留过她、给过她米粮的“沈姑娘”…诡异地重合了!
“沈…沈姑娘?” 这个荒谬绝伦、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混乱中心、如同寒冰雕像般的身影,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脚上的剧痛和死亡的恐惧。
而沈堂,似乎也感应到了这道异常的目光。他那冰冷的视线,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穿透混乱的蒸汽和人群,瞬间锁定了倒在地上的邢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