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管爆裂的恐怖嘶鸣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撕裂了“蜀川民生工坊”冰冷的秩序。滚烫的白雾混杂着刺鼻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灼伤了靠近的工人,更点燃了人群最原始的恐慌。
“跑啊!”
“死人了!要炸了!”
“救命!让开!别挡路!”
绝望的哭喊、痛苦的哀嚎、推搡踩踏的闷响、蒸汽的尖啸……所有声音汇聚成一片混乱的死亡交响曲。人们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疯狂地涌向那扇狭窄的、此刻却象征着生的出口。
邢寡妇倒在地上,脚踝钻心的疼痛让她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混乱的人潮像黑色的巨浪般向她压来!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被踩踏成泥的命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邢家的!抓住我!” 是林老爹!他不知何时挣脱了混乱的人流,不顾自己呛咳不止、灰头土脸,拼尽全身力气将邢寡妇从地上拖起,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抵挡着汹涌的人潮冲击。
“林…林老爹?” 邢寡妇惊魂未定,眼泪混着脸上的煤灰流下。
“别怕!撑住!往边上靠!” 林度嘶哑地喊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坚毅。
两人在混乱的洪流边缘艰难地挪动,如同暴风雨中两片随时会被撕碎的落叶。而就在这生死边缘,邢寡妇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了那个仓库角落——
混乱的中心,蒸汽弥漫的边缘。
沈堂站在那里。
他没有动。没有指挥。没有救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他像一尊冰冷的黑色礁石,任凭混乱的潮水拍打、绝望的哭喊冲击,岿然不动。他的眉头紧锁,但那不是因为伤亡,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严重打乱了他的“生产计划”,延误了“出货时间”,损失了“利润”!
一个被蒸汽烫伤了半边脸、衣服都燎破了的年轻工人,在剧痛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下,竟踉跄着扑倒在沈堂的铁皮桌前,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朝着沈堂的方向发出泣血的哀嚎:“沈…沈老板!救救我!求您…求您开恩…送我去医馆…我…我不想死啊!”
这一声凄厉的哭嚎,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破了弥漫的蒸汽和噪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还在挣扎求生的人耳中。混乱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停滞。无数双或惊恐、或痛苦、或麻木的眼睛,下意识地聚焦到那个角落,聚焦到那个代表着秩序与冷酷的源头身上。
沈堂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账本移开,冰冷的视线如同两束探照灯,聚焦在那个扑倒在他桌前、浑身血污、生命正在快速流逝的年轻工人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人类应有的悲悯、震惊或愤怒。只有被打扰的极度不耐烦,一种被低贱生命弄脏了领地的嫌恶,以及一丝…被冒犯了权威的、冰冷的戾气。
这眼神,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点燃了邢寡妇心中那荒谬绝伦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恐惧、愤怒、绝望、还有在死亡边缘被无限放大的直觉,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是他!就是他!” 邢寡妇猛地推开搀扶她的林度,不顾脚踝的剧痛,指着仓库角落那个冷峻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带着血沫的尖啸!
“他不是什么沈老板!他是沈姑娘!他是‘善缘堂’的沈黛!”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指控,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混乱的工坊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蒸汽的嘶鸣、伤者的哀嚎、奔逃的脚步…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状若疯狂的邢寡妇,又齐刷刷地看向仓库角落那个身影。
林度张大了嘴巴,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那个身影的轮廓。那些被压榨的工人、那些鞭痕累累的女工、那些在粉尘中咳嗽的搬运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种被愚弄的、即将爆发的愤怒。
“你…你胡说什么!” 一个监工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呵斥,试图上前阻止邢寡妇。
“我没胡说!” 邢寡妇像是被注入了最后的勇气,她指着沈堂的脸,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却异常清晰,“那张脸!那眉眼!我认得!虽然…虽然不一样了!冷得吓人!但那底子…就是沈姑娘!是她!是‘善缘堂’的沈黛!她戴着面具!她变成了这个吃人的魔鬼!”
“面具?”
“沈黛?”
“善缘堂的沈姑娘?”
工人们窃窃私语,如同即将沸腾的水。他们看着沈堂那张冷硬如石雕的脸,再回想那个偶尔出现在“善缘堂”门口、总是低着头、眼神温婉又带着疲惫的年轻女子…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怒火开始滋生。
沈堂依旧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但邢寡妇那尖锐的、直指核心的指控,像一根无形的毒刺,狠狠扎进了他意识之中!
“不——!!!” 一个无声的、却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在沈黛的意识牢笼中爆发!
邢寡妇的指认!工人们的怀疑!那血淋淋的真相被赤裸裸地揭开!这比死亡更让她恐惧!她苦心隐藏的秘密,她视若诅咒的身份,她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就这样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这些被她(沈黛)曾经想要帮助、如今却被“沈堂”残酷压榨的人面前!
巨大的羞耻、恐惧、自我厌恶和被彻底剥夺最后一点尊严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冲垮了那透明的牢笼!沈黛的意识从未如此狂暴地反抗!她不要被当成怪物!她不要被邢大嫂、林老爹用那种看妖魔的眼神注视!她不要沈堂用她的身体,背负这所有的罪孽和骂名!
“滚出去!离开我的身体!魔鬼!!”
这来自灵魂本源、带着血泪的呐喊,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沈堂冰冷意志的核心!
一直如同磐石般稳固的沈堂,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具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他的眉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锐利如鹰隼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疯狂地撕扯、争夺!
他试图维持那冰冷的掌控,试图用更强大的意志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宿主的剧烈反抗。他抬起手,似乎想指向邢寡妇,用最冷酷的手段彻底封住她的嘴,震慑所有人。
但就在他抬手的瞬间——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痛苦、愤怒和极度混乱的嘶吼,猛地从“沈堂”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那声音,不再是纯粹的、冰冷的男性低吼。它扭曲、变调,时而尖锐如女子绝望的悲鸣,时而低沉如野兽受伤的咆哮!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同一个喉咙里争夺发声权!
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沈堂”的身体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挺拔如标枪的身姿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扭曲、弯折!他的左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右手手腕,仿佛在阻止那只手做出什么可怕的动作。他的脸上,那冷硬的线条如同融化的蜡般剧烈波动、抽搐!一瞬间是沈堂那刀削斧凿般的冷峻轮廓,下一瞬间又诡异地浮现出沈黛那清秀温婉的眉眼!两幅面孔在蒸汽弥漫的光线下疯狂地交替闪现,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目睹者的视网膜上!
“看…看他的脸!”
“天啊!鬼!是鬼上身了!”
“真…真的是沈姑娘?!她在里面?!”
工人们彻底吓傻了,惊恐地后退,如同躲避瘟疫。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们认知的极限!一个冷酷无情的剥削者,身体里竟然囚禁着那个曾经给过他们一丝善意的姑娘?这比蒸汽管爆炸更令人毛骨悚然!
邢寡妇和林度更是如遭雷击,呆立当场。邢寡妇的指控被这恐怖的现实所印证,带来的不是快意,而是更深的恐惧和茫然。林度看着那张在冷峻男性和温婉少女之间疯狂切换、扭曲变形的脸,老泪纵横,喃喃道:“造孽…造孽啊…”
“滚…滚开!” “沈堂”的口中再次发出扭曲的嘶吼,这一次,那声音里属于沈黛的尖利女声似乎占据了上风!他(她)猛地抬起双手,不是指向别人,而是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身体如同虾米般痛苦地蜷缩下去,撞翻了那张冰冷的铁皮桌子,账本和杂物哗啦啦散落一地!
整个工坊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和死寂,只剩下蒸汽泄漏的嘶嘶声,伤者微弱的呻吟,以及那个蜷缩在角落、身体剧烈颤抖、发出非人嘶吼的身影。身份的秘密如同潘多拉魔盒,被邢寡妇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释放出来的,是无法想象的恐怖和混乱。沈黛的灵魂,正在这具被撕裂的躯壳里,进行着最绝望、最痛苦的反抗。而沈堂那冰冷的秩序,在这源自灵魂深处的风暴面前,摇摇欲坠。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所有人都被这超现实的恐怖景象震慑得无法动弹时——
三道并不高大、却带着奇异安定感的身影,如同穿透迷雾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工坊那扇被撞开的大门处。
水神、财神、灶神。
他们不再伪装成落魄的行商。水神王淼神色凝重,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渊;财神金宝收起了市侩的表情,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古朴的铜钱,散发着微弱的毫光;灶神老灶则面沉如水,浑浊的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
他们的出现,带着一种超越凡尘的、难以言喻的气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仿佛混乱的漩涡中出现了一根定海神针。
“够了。” 水神的声音并不洪亮,却清晰地穿透了蒸汽的嘶鸣和痛苦的呻吟,回荡在死寂的工坊里。他的目光越过惊恐的人群,越过散落的杂物,最终落在那具蜷缩颤抖、仍在痛苦嘶吼的躯体上,眼神复杂无比,有悲悯,有审视,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这场闹剧,该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