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们终于站上了梦想的舞台。
“贝斯”的心跳打着急速的节拍,激动的目光一扫台下的观众,最后停在了“键盘”的身上,并长久注视。
她曾无数次以这个角度注视“键盘”,每一次的注视都会在她的脑海中洗成一张流光溢彩的相片,随后好好保存在心底,绝不会让它褪色。
而今天,“贝斯”终于拍到了“键盘”最美的一张照片,那无比真实的笑容,胜过过往的一切美好之和。此般绝景绝非来自偶然,而是源自长久的守望。
而“键盘”则在注视“吉他”的背影。她和“吉他”是乐队最初的成员,她们携手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实在让她感慨万千。
虽然演出已然结束,“键盘”的手指还在电子琴上意犹未尽地起舞,时而轻盈、时而激烈的音符围着会场跳起即兴舞,映着心、点燃情。
“吉他”站在舞台的最前方,站得离舞台边缘最近,近到快要和台下的观众来上一个热情的拥抱。但她是神圣的,她公平、她无私,她平等地将感谢地心传达给台下的每一位观众。
“吉他”不会抱怨台下观众的狂热,她只怨时间的限制,不能回应观众“再来一曲”的正当诉求。
“吉他”、“键盘”、“贝斯”,她们的脸上无疑都挂着笑容,唯独“鼓”除外。
“鼓”的鼓棒滑落到了她的脚边,双手掩面痛哭,忽是绝望地抬起头,颤抖的双目之中,“吉他”的背影已经模糊不清。
“贝斯”当然知晓,“键盘”自然也知道,可就是只有“鼓”是清楚的,一切都结束了——“吉他”死了。
在“贝斯”所记录的相片的最后,“鼓”的鼓棒滚下了舞台,落在寂静的会场地板上,发出空灵的回想;“键盘”的琴架断了,电子琴轻而易举地摔了个粉碎;“贝斯”演奏发出的声音甚至不及蚊鸣。
而“吉他”停止了手中的演奏,因为琴弦已断,世间再无妙音可奏响。
青春洋溢的相片背后,镌刻着一个有关于地狱的故事。
……
……
“诶呦喂!”
“抱歉!我没踩疼你吧?”
“明知故问!离座时注意点脚下!今晚你已经踩了我的脚不下十次了!”
“真是非常抱歉……小姐。”
名为朝日的少女就着宁静的夜色,离开作为,穿过列车车厢来到厕所。
她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疲倦的眼袋已经泛出墨色的警告,告诉她休息的必要性。然而,选择不眠并非她的本愿,这都是残酷的现实使然。
她本就体质欠佳,更是和列车相性极差,无论何时乘坐,都会一路上吐下泻,可她还偏偏选择了晚上的车程,身体的不适让她无法合眼,而然睡意又在蚕食她的灵魂,令她痛苦不堪……
无数阴差阳错结合之下,造就了只有她的不眠之夜。
她又一次扶住洗手台,将恶意与晚饭吐入马桶之中,并按下了冲水按钮。
“坐个列车都能晕成这样,我这体质真是没谁了!”
她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像是在和马桶中的水一齐旋转。
关于朝日要乘坐列车的理由,那可真是件光彩的事情——这或许是一种因祸得福,在朝日曾属的乐队解散后,失去了一切的她仅剩下了学习这一条出路。所幸她的脑子足够灵光,她也足够勤奋,再加之她的运气并不算差,她顺利地考上了浙江的名牌大学,前途似锦。
九月八日,天气阴。
这天,朝日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一天造访了这座素未谋面的城市。
她还尚未抵达,便被列车来了个“下马威”。晕车感折腾得她彻夜未眠,但也拜不眠所赐,她能一睹沿途的所有风景。
只可惜东南沿海地区到处都是丘陵,被夜色冲洗过的绿意总是千篇一律,好在列入驶入市区之后,夺目的霓虹灯取代了山区稀稀落落的星星。
国际大厦之上赫然流动着具有江南特色的鲤鱼与荷花,无数的灯火坠落在这座不息的城市,并接连成丝,丝又编织成网,笼罩人间。
在这里,灯火是太阳的代理人,夜色已经被彻底驱逐出境。
高架上永不停歇的车流声是这座不夜城流转的歌谣。朝日似乎隔着车窗玻璃都能听见独属于这座城市的喧嚣:
“有的城市,就算隔得再远也能听见它的吵闹。而有的乐器,观众就在台下你也听不见它的声音……我还真是忘不了乐队呢,出口便是贝斯笑话。”
这是以前“吉他”定下的规矩。练习时,若是谁见大家累了,气氛正低沉着,想活跃气氛,那就只能讲贝斯笑话。
身为“键盘”的朝日是乐队中贝斯笑话讲得最多、最好的那一个。
“贝斯”也常常会讲贝斯笑话,她本人对此毫不在意,平日不讲则已,一讲便能哄堂大笑。毕竟自我调侃总是有种别样的风味。
讲贝斯笑话像是朝日的乐队的企业文化,经久不衰。以至于“吉他”死了,乐队解散之后,还在一些成员的心中根深蒂固地保留了下来,也被赋予了更多地内涵——是对黄金时代的留念,亦是对“吉他”的一种缅怀。
那些戏谑的贝斯笑话,总是让她的指尖情不自禁地奏响并不存在的电子琴。而当她回过神,回味起过往的种种之时,那些余音又成为了挥之不去的死灰,想再将其点燃,却在一瞬之前被现实熄灭。
她也曾熊熊燃烧过。那团火被扑灭,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洗洗脸,该回座位了。
这趟车程总算是濒近了尾声,属于朝日的地狱终于要画上休止符。
她最后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却发觉座位坐垫上发了一包晕车药,并附了一张小纸条。
她就着车厢内昏暗的灯光,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留着吧,总会用上的。”
对座的那位小姐姐已经将杂志盖在了自己的脸上酣然大睡,加入了午夜车厢此起彼伏的呼噜合奏当中。
朝日会心一笑,她明白了,这座城市不仅是座吵闹的城市,还是座温暖的城市。
她如履薄冰地绕过那位小姐姐的脚,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那股晕车带了的恶心感,终于终于烟消云散了。
待她下了车,取上行李,走出车站的那一刻,密集的车流从她的眼前呼啸而过。
在这凌晨时分,她抬起头,那些散发着绚丽光彩的高楼大厦仿佛都在向她倾倒而下。光与影的碎片拼凑而成的狭间,她伫立于此。
她心想:这里总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她,她也一直在等待着这里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