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灰黄色油脂,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沙砾摩擦喉咙的粗粝感。苏临拉紧粗布围巾,边缘缝着活性炭与多层滤布的自制面罩紧贴口鼻,护目镜隔绝了无孔不入的微尘。视野所及,是灰烬纪元第三年最典型的风景:无边无际的荒芜。大地像是被剥去了皮肤,裸露着灰黑、赭红的岩石和板结的沙土,偶尔点缀着扭曲、彻底碳化的巨大植物残骸,如同指向昏黄天空的绝望枯指。稀薄的阳光费力地穿透厚重的孢子云层,投下病恹恹的光晕,没有温度,只有压抑。
他的落脚点是一处风化严重的砂岩断崖下方,天然形成的浅凹勉强算个“庇护所”。空间狭窄,仅容一人蜷缩。入口用一块边缘参差不齐、布满蜂窝状腐蚀孔洞的锈蚀金属板斜倚着,缝隙处塞满了混合着苔藓(一种顽强存活的耐污变种)和泥浆的填充物,聊胜于无地阻挡着游离孢子和风沙。
苏临背靠冰冷的岩壁,身体放松但神经紧绷。左手边放着一只瘪了大半的旧军用水壶,右手则是一柄地质锤——灾难前科考的工具,如今成了不可或缺的生存伙伴兼武器。锤头沾着深褐色的污迹,是几小时前一只试图钻进他临时储藏点的、感染了孢子后变得极具攻击性的变异硕鼠留下的。他面前摊开一本边缘卷曲焦黑的硬皮笔记本,纸页泛黄发脆。他用一根炭笔,在密密麻麻的符号、数字和简图中添上新的一行:
日序:1098
位置:旧城西北外围,砂岩断崖(标记点“蚀骨”)
水存量:0.75L(含今日采集)。
预计消耗:0.4L/日(低活动)。
食物存量:变异苔藓干饼x3(约900kcal),压缩能量棒(过期)x0.5根(约150kcal)。
总摄入目标:1500kcal/日(维持基础代谢)。
缺口:450kcal。
环境威胁指数:中。
风向:东南偏东(将孢子云带离路径)。
能见度:低。
下一步:向西南方向废弃物流中心推进。
目标:密封容器(储水)、非电子类工具、金属构件(加固据点)。
预计耗时:4小时(含规避高风险区)。
风险系数:高(掠夺者活动区边缘)。
他停下笔,目光落在最后一行。风险系数“高”被圈了起来。他闭上眼,大脑像精密的计算机开始高速运转。废弃物流中心的平面图(灾难前卫星图像记忆片段)在意识中展开,叠加着可能存在的威胁点:主入口视野开阔易被伏击、仓库深处可能藏匿着受孢子刺激而狂躁的生物、侧翼装卸区结构复杂利于潜行……一条条可能的路径被构建、评估、否决。最优解渐渐清晰——利用西北角因酸雨腐蚀而坍塌的围墙豁口进入,直取靠近豁口的几个小型仓库,目标明确,行动迅捷,暴露时间最短。
生存是第一需求,效率是生存之道。情感是奢侈品,信任需要代价。他的信条在脑中无声流淌。
补充了半口水,让那点珍贵的湿润在干裂的喉咙里缓慢浸润。他小心地收起笔记本和水壶,塞进磨损严重的帆布背包。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关节,感受着身体反馈的信号:肌肉疲劳度中等,饥饿感持续但可控。他再次确认了面罩的密闭性和地质锤握柄的缠绕布带,深吸一口浑浊但已过滤的空气,准备离开这暂时的栖身之所。
就在他移开入口那块锈蚀金属板,一线昏黄天光刺入的刹那——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撕裂了荒原的死寂,从西南方向传来。距离,大约八百米。紧接着,是几声更加尖锐、急促的步枪连射,以及模糊不清、充满暴戾的嘶吼。
苏临的动作瞬间凝固。身体如同融入阴影的岩石,只有护目镜后的瞳孔急剧收缩,锐利的目光穿透稀薄的尘埃,锁定了枪声来源的大致方位——正是他计划前往的废弃物流中心区域!
他迅速缩回凹洞,金属板无声地复位。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肾上腺素分泌带来的是冰冷的专注,而非慌乱。他侧耳倾听,枪声和嘶吼声在短暂爆发后陷入混乱,随后是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碰撞声和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的闷哼,正朝着断崖的方向快速接近!
计划被打乱。变量出现。
他脑中瞬间跳出几个选项:原地隐匿,静观其变?风险在于对方可能直接撞进这里。立刻转移,放弃这个据点?时间紧迫,且可能暴露行踪。或者……评估变量?
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重、踉跄,伴随着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苏临透过金属板边缘一道细微的缝隙向外窥视。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闯入视野,像一头受伤的蛮牛在灰黄的画布上冲刺。男人浑身浴血,迷彩作战服被撕开几道口子,露出翻卷的皮肉,暗红色的血渍浸透了布料。最显眼的是左肩,一个狰狞的贯穿伤,鲜血正汩汩涌出。他右手紧握着一把沾满血污和泥垢的厚重开山刀,刀柄上缠着布条。左手则拖着一支枪管发烫、枪托碎裂的步枪,显然已经打光了子弹或者损坏了。
他身后,三个身影如同跗骨之蛆般追来。他们穿着破烂的皮衣和金属护甲,脸上涂抹着狂乱的油彩,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嗜血。为首一个光头壮汉挥舞着一把焊接着锯齿的钢管,狂笑着:“跑啊!再跑啊!把水和吃的,还有那包东西交出来!爷爷给你个痛快!”
掠夺者。标准的。
逃亡者显然已到强弩之末,脚步虚浮,失血让他的脸色在灰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蜡黄。他冲到了断崖下方,背靠着粗糙的岩壁,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面前的绝路,掠过苏临藏身的凹洞入口那块锈蚀的金属板时,绝望中闪过一丝野兽般的狠厉。他握紧了开山刀,准备做困兽之斗。
苏临的目光像手术刀,飞速切割着眼前的变量:
逃亡者:
体型:魁梧,力量基础优秀(推测)。
伤势:左肩贯穿伤,失血严重,体力透支(速度、耐力大幅下降)。
武器:近战开山刀(状态尚可),步枪(已废)。
状态:绝望,但仍有强烈求生欲和反击意志(眼神判断)。可利用。
价值:战斗能力(即使重伤)、对掠夺者的仇恨(天然屏障)、携带的背包(未知内容物,可能有用)。
风险:重伤拖累,可能引来更多敌人,意志崩溃可能导致背叛。
掠夺者(x3):
状态:兴奋,轻敌(认为目标已无反抗能力),体力充沛。
* 武器:近战为主(锯齿钢管、砍刀、钉棍),无远程威胁。
* 威胁等级:中等(人数优势,但个体素质参差,无战术配合迹象)。
* 资源:其携带物资(水、食物)可补充自身消耗。
利弊的天平在苏临脑中飞速倾斜、复位。
“生存是第一需求。”冷酷的信条浮现。帮助一个濒死的陌生人,对抗三个凶徒,风险极高,收益不确定。最优解似乎是……继续隐匿,让他们自相残杀,再渔翁得利?
但就在光头狞笑着举起锯齿钢管,狠狠砸向逃亡者头颅的瞬间,苏临看到了逃亡者腰间一个被血浸透的小腰包,上面一个模糊却极具标志性的图案一闪而过——双螺旋结构缠绕着一颗抽象的绿色星球。
盖亚基因(Gaia Gene)!
那个点燃灰烬纪元的地狱之匙!
一个关键变量被骤然放大。盖亚基因的物品出现在这个逃亡者身上,其潜在价值远超几瓶水和食物。它可能是指向真相的碎片,是改变生存方程的未知因子。
计算在电光石火间完成。风险依旧,但潜在收益的权重飙升。
行动!
就在锯齿钢管带着恶风砸落的刹那,苏临动了。不是怒吼,不是冲锋,而是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精准而致命。
他猛地推开斜倚的金属板,动作不大,却足够吸引那三个掠夺者一刹那的错愕目光。同时,他早已抓在手中的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尖锐的硅质岩石,被他用地质锤的尖端猛地一磕!
咔嚓!
刺耳的碎裂声在断崖下炸响!碎裂的石片如同霰弹,呈扇形朝着最前方的光头和另一个举着砍刀的掠夺者激射而去!目标不是致命,而是干扰和制造混乱!
“啊!我的眼睛!”光头猝不及防,下意识闭眼扭头,手臂动作变形。旁边拿砍刀的家伙也被飞溅的石屑打得怪叫一声,攻势一滞。
这不到一秒的混乱,就是苏临为那个逃亡者争取到的生机!
“低头!”苏临的声音冰冷、短促,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穿透了逃亡者绝望的嗡鸣。
那浴血的大汉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一矮身,沉重的开山刀顺势向上反撩!完全是凭借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的战斗本能!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光头壮汉因为石屑干扰而动作走形,下砸的钢管落点偏了,没能砸中头颅,反而因为对方突然低头,将自己的小腹送到了那反撩的刀锋上!开山刀狠狠撕裂了他的皮甲和皮肉,鲜血狂喷!
“呃啊——!”光头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战斗力,捂着肚子踉跄后退。
第三个拿着钉棍的掠夺者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一时竟忘了上前。
苏临没有停。干扰成功,目标受伤,但战斗远未结束。他如同鬼魅般从凹洞阴影中窜出,没有扑向敌人,而是利用断崖底部嶙峋的岩石作为掩护,急速向侧面移动,目标直指那个捂着肚子后退的光头壮汉!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每一步都踩在岩石最稳固的凸起上,避开松散的沙土。地质锤紧握在手,锤头闪着冷硬的光。他不是战士,他是环境的大师,是陷阱的编织者。他冲向的不是光头的正面,而是他因剧痛和后退而暴露的、毫无防备的侧后方。那里,一块被酸雨腐蚀得边缘锋利如刀的半埋金属板,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不祥的微光。
苏临的计算冰冷而高效:利用环境,制造一次“意外”,用最小的代价,解除最大的威胁。
那个浴血的大汉——雷烈,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肩那火燎般的剧痛,视野因失血而阵阵发黑。刚才那电光火石的反击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模糊的视线捕捉到那个突然从石头缝里“变”出来的身影,动作快得像道影子,目标明确地绕向光头的侧面。
“小心…后面…”雷烈嘶哑地想喊,却只发出一串破音。他挣扎着想提起开山刀,手臂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光头壮汉还在因腹部的剧痛而嘶吼倒退,根本没注意到侧后方的死亡陷阱。他的脚后跟绊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苏临眼神一凝,脚下猛地发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并非攻击,而是精准地一脚踹在光头壮汉因后仰而完全失去重心的腰侧!
“呃!”光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便被一股巧劲彻底推离了平衡点,像截沉重的木头,直直朝着那块半埋的、边缘锋利的腐蚀金属板栽了下去!
噗!
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切割血肉的闷响。
光头壮汉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灰黄的天空,随即彻底不动了。一滩暗红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浸透了灰扑扑的土地。
剩下的两个掠夺者被这血腥骇人的一幕彻底震慑住了。他们看着同伴以如此“意外”的方式惨死,又看看那个如同幽灵般立在尸体旁、戴着诡异面罩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再看看背靠岩壁、虽然重伤却眼神如狼的雷烈,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
恐惧压倒了贪婪。
“鬼…鬼啊!”拿钉棍的家伙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转身就跑。另一个拿砍刀的也反应极快,毫不犹豫地丢下武器,连滚爬爬地追了上去,眨眼间就消失在灰黄色的尘埃和嶙峋怪石之后。
断崖下,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只剩下雷烈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还有血腥味混合着孢子尘埃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苏临没有立刻去查看雷烈。他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掠夺者消失的方向,侧耳倾听了十几秒,确认没有其他动静。然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护目镜后冰冷的视线,落在了倚着岩壁、几乎站立不稳的雷烈身上。
地质锤依旧紧握在手,锤头沾着一点新鲜的血迹——是刚才踹人时,溅上去的光头的血。
“名字?”苏临开口,声音透过面罩滤布,沉闷得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刚才那场精密的杀戮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雷烈腰间那个染血的、印着盖亚基因标志的小腰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