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属于我们的故事,似乎总是发生在夏天,或者换句话来说,是夏天太过于强势,以至于其它三个季节都被剥夺了它们的色彩,被染上了夏天的颜色。
对于这东南沿海的小城,被夏天的燥热所统治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燥热的阳光使人们裸露的更多,也更难以掩饰心中的欲望。那时候,太阳好像永远都不会下班似,总是精力充沛地悬在天上。阳光太过充足,太过明亮,亮到一种极致,反而会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是一种奇妙的生理反应,像老式相机过度曝光后烧毁了底片,将所有的细节与轮廓都吞噬在一片刺目的白光里,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剪影。
或许,青春本身就是这样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我们身处其中,被那份过剩的光与热包裹,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也看不清未来的方向,只能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追逐着某个朦胧的光斑。直到许多年后,当一切喧嚣冷却下来,我们才能在名为“回忆”的暗房里,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废片冲洗出来,看清当时那片炫目白光中,究竟藏着谁的笑脸。
贰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或者说一念之间,高一生活就已经结束了。
选科?倒也没那么令我烦恼。在众多组合中,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物生地组合,听上届学长说,这个组合压力曲线中等,是理科组合中的“养老院”。对于不怎么喜欢在高压环境下生活的我来说,自然而然的就选择了这个组合。不过这个组合能报考的专业似乎很少,无所谓啦,高考结束后的事。
人生嘛,没必要总是选择地狱模式。能用f/8光圈拍出清晰锐利的风景照,何必非要挑战f/1.4在黑暗中手动对焦呢?
物生地、高二十五班,构成了我接下来两年的高中生活总体基调。
“咔哒——”
随着一声清脆而富有机械感的声音响起,光影又透过相机的CMOS被定格在了屏幕上。
“不错,这张好,蓝调时刻好出片。”
当太阳高度角处于负四度时,我们把它叫做蓝调时刻。这是一种极其暧昧的时刻,它短暂,迷人,天空呈现出饱和度极高的靛蓝色,光线柔和得不可思议,足以抹平世间万物的棱角,让一切都染上一层梦幻般的滤镜。
这是我及其钟爱的时刻,不仅仅因为好出片,更因为它像是一种界限。白昼与黑夜的界限,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喧嚣与沉寂的界限。
学校图书馆天台上视野十分宽阔,周围有没有什么高大建筑,望眼欲穿,可以一眼就看到大海,以及那条跑动车的“特大桥”。此刻,清晨五点半,城市尚在酣睡,只有零星的渔船引擎声从远方的海面传来,划破黎明前的宁静。空气里混杂着咸腥的海风和植物的清香,是这座小城独有的味道。
而我,靠在天台的栏杆上,像一位狙击手一样,眼睛看着取景框。武器嘛,自然就是我胸前这台Q2相机、而“狙击”的对象嘛,自然就是这座小城的景色。此时太阳悄悄地从地平线上跃起,为这座城市镀上了一层妙不可言的金色光彩。
“咔哒——”
又是一张照片,太阳的光芒、机械的城市在屏幕上熠熠生辉,全画幅传感器带来的纯净画质,这德国的百年光学果然不负此刻。
突然,天台的铁门发出一声惨烈的“吱嘎”声,把我从自我陶醉中拽了出来。一个身影逆着光,以一种舞台剧主角登场的夸张姿态出现在门口。
“我超,甘松,你怎么在这里,现在就连那群住宿生都没有醒来。不过我说啊,社团的那件事向你道谢,但是咱话又说回来,新社团貌似成员不太好找啊。”
“哟,居然把你的传家宝带来了!不怕被老班收啊?“
来者是黄汐,高一认识的朋友,没想到在高二居然同班,还成为了班上的班长,想不到平日吊儿郎当的他居然会成为老师青睐的对象。
在开学前几天的社团招新会上,黄汐和我惊讶的发现,好像没有人来我俩的社团——一个是文学社、另一个是摄影社,甚至来询问的都没有,就留两个孤独的摊位夹杂在人潮中。
招新会结束后,我俩同时收到了学生会社团部的通知:要是人数再凑不齐五人的话就等着被撤销吧。于是走投无路的我俩一拍即合,本着“抱团取暖”和“共享活动室”的崇高原则,将两个社团合并,取了个自认为逼格很高的名字——“像素与诗”。
一个负责用影像定格瞬间,一个负责用文字诠释心境。听起来很美,对吧?
现实是,我们连人都快凑不齐了。
摄影社自从高三学姐走后就剩我一个人了,而黄汐的文学社还有一个忠诚的小跟班以及一个幽灵社员。在这个人人刷题的时代,想再学校里找到一个真心热爱摄影或者热爱文学的简直是天方夜谭。
“作为第五中学文学社的社长,居然被哲学社那些二五仔嘲笑,奶奶的,足球社的都找上门来问我要不要来当他们的随队记者,脸都不要了!”黄汐有点儿语无伦次。
“现在是前社长了。”我回答道,继续摆弄着我的相机。
“不行,我们必须得想点办法。”黄汐在我身边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焦虑的熊,“现在才四个人,还差一个,再招不到人,那头窝瓜就要把我们的活动室收回去当自习室了!”
“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路过的同学打晕了拖进活动室吧?”我靠在栏杆上,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而且人多也麻烦,你忘了去年动漫社和汉服社为了抢活动室差点在走廊上演无限制格斗?”
“闹麻了!”黄汐扶了扶他那不存在的眼镜,又开始了,“社团的生命力在于新鲜血液的注入!你看看你,年纪轻轻,心态比我们家楼下公园打太极的张大爷还佛系。你得燃起来啊,甘松!拿出你当初打工买相机的那股劲头!用你的热情,你的技术,你的……你那堆价值不菲的‘老婆们’,去吸引无知的学弟学妹们!”
我瞥了他一眼:“我的相机是艺术品,不是招揽顾客的噱头。”
“是是是,艺术品。”黄汐敷衍道,“但艺术品也需要观众啊。你看,那边有个潜在观众就不错。”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图书馆楼下的小广场上,一个女生正低着头慢慢走着,似乎在数地上的砖缝。晨光给她柔软的棕色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最显眼的,是她头顶那一小撮不甘于服从地心引力、固执地翘立着的头发。
她的注册商标——那根呆毛,像一个永不失灵的信号接收器,是我在人群中精准定位她的独家标识。
她是姜半夏。
叁
要说我和姜半夏的关系,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
这个词在网络上都快被用烂了,通常和“败犬”、“天降克星”等词组合在一起。但是于我而言,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打小就住在对门,从在街边追逐打闹,到背着印着卡通人物的书包一起去上小学,再到如今穿着这代表着第五中学的、被我们吐槽过无数次的蓝色校服。
我们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打小便是只隔着一条街的对门邻居,从小学、初中甚至现在都是一起走路上学、回家。好到我妈出差前会把家门钥匙给我一份,再给她一份,叮嘱我俩互相监督写作业,或者谁忘了带就去对方家里蹭饭。也好到我爸那个万事不管的甩手掌柜,看到她来我们家,都会乐呵呵地说一句:“哦,半夏来啦,冰箱里有可乐自己拿。”(顺便再说一句,这些可乐是我爹和我妹专属,平时我都碰不得,悲)
可能是在差不多的时间看过同一部动漫的缘故吧,初中的某一天放学回家后,她就从家里掏出一部土电话给我,神秘兮兮地说晚上就用这个一起交流。我秒懂了她的意图,从此,这就变成了我们之间最“亲密”的交流方式——两个纸杯,一根足够长的棉线。不过这玩意甚至还是小学手工课的遗留物,早就应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保留着。
“啪——”
走马灯似的回忆瞬间被打断——黄汐一巴掌拍我背上“还看美女,走啦回教室去了,那些住宿生起床了,你不也想早读课迟到吧。”
“不是你叫我看的吗?你打的也太重了吧,你吗。”我生气地回答他。
“嘻嘻。”黄汐笑得和不二家棒棒糖上面的那个图案一样。
肆
开学前几天的日子似乎很轻松,今天也是一样,最重要的是今天是周五诶,下午最后一节没有课,我早早的完成了所有的作业后就前往了活动室。
我们的活动室位于行政楼顶楼的一间空办公室,原先是学生会的地盘,后来在学姐们的积极争取下才把它变成了摄影社的活动场所,不过是一个常年被人遗忘的角落(这可能也是吝啬的学生会拱手相让的原因)。如今社团合并,黄汐带着他文学社所有的书塞到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使得这间本来就空间不够的办公室变得更加拥挤。
活动室的左边是一面墙的书柜,里面塞满了从《论再生产》到《败犬女主太多了!》各类书籍,其中一部分甚至不是属于文学社的——动漫社和哲学社的那些家伙似乎把这当成他们的储物室了。右边放着诸如防潮柜、电脑桌和一堆摄影器材,不必多说那自然是我的。
这样看来,这个小小的空间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混搭风格。这边是黄汐贴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诗歌海报、那边就是我挂的安塞尔·亚当斯黑白风光巨作《月升》;书柜上散落着诸如《摄影构图学》一类的书籍,电脑桌旁则堆着一摞轻小说。
我正坐在电脑前,整理着早晨拍的照片,同时用小电炉煮着一壶从家里带来的铁观音。我的NAS服务器在角落里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这可是我的全部心血所在,集合了我近一个月在图吧上做攻略、在二手交易网上淘来的“精品”,里面储存着我多年来拍摄的数万张照片和积攒下来的电影、剧集,是我数字世界的全部身家。
这间活动室就是我的避风港,我的精神角落。在这里,我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哇,甘松,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神秘社团吗?看起来历史底蕴很浓烈嘛!嗯?什么东西这么香?”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试探。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这叫闻见其人,先闻其声。彭泽兰,我们班的交际花,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大方,据说光是上学期就拒绝了不下五次告白。
她身后还跟着我们班的团支书杨苏芳,一个长相清秀帅气,却痴迷于二次元的男生。
“我只是来看看,顺便给你们送点招新宣传单。”杨苏芳推了推他的黑色圆框眼镜,将一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放在桌子上,“这是我们动漫社晓奈画的,她看你们找不到人太可怜了,就顺手画了几张。”
传单设计得很精美,一个可爱的二次元看板娘摆出邀请的姿态。黄汐接过去,赞不绝口。“啧啧啧,九九成,稀罕物,简直精品,没想到晓奈同学这么厉害。哦对了苏芳,上次拜托你推荐的几部日常番,我看了,尤其是《男子高中生的日常》,我擦,简直神作,无须多言!”
“是吧。”杨苏芳瞬间来了兴趣,不知道从哪里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黄汐旁边聊了起来,开始滔滔不绝。
于是我就坐下来应付彭泽兰。她似乎对我的设备很感兴趣,目光在我的相机和NAS之间反复跳转。
“哇,甘松,你这是A7M4吗?配的还是大师镜头?”她指着我放在桌子上的主力机,眼里闪着光“天呐,这是Q2吗?我老早就想要一台了,可惜我没钱,呜呜。”
“嗯、嗯、嗯、嗯”我频频点头,对于一个女生能够准确辨认出我的那些装备实属令我受宠若惊了。
“太好了,我也很喜欢摄影,不过我不是很有钱,只能买手机厂商的那些影像旗舰来凑凑数。”彭泽兰很自然地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下”对了,你们社团还招人吗,有什么要求呢?”
她的这一句话使唾沫横飞的黄汐停了下来,转头望向我,眼睛瞬间亮得像灯泡一样,疯狂眨眼想我使眼色。”
我思考片刻,到了一杯刚煮好的茶递了过去”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对摄影或者文学感兴趣就行了。”
“那很好!”彭泽兰笑脸盈盈地接过了茶杯“我对后期修图有点了解,会用Photoshop和Lightingroom哦!”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想想,一个即懂器材又懂后期,还长得如花似玉(对于黄汐那家伙来说估计这是重点)的女生主动要求入社,这是什么轻小说剧情,那一瞬间我居然有点恍惚。
“当然欢迎!”除了这句话,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Cheers!——哈哈,欢迎新社员。”黄汐不知道什么时候倒了一杯茶,然后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活动室的门被敲了两下。
“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和胆怯。
伍
”来喽!“
我拉开门,门外站着的人让我心头一惊。
是姜半夏。
她怀里抱着一盒曲奇饼干,看到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就在这阳光穿过走廊,刚好照在她的身上,那呆毛简直就是她的注册商标,在晨光中轻轻摇晃,像是在对着我们打招呼。
“阿松,这是昨天晚上我做的,带过来给你。”她有些紧张,眼神飘忽不定。
我目光落在了饼干盒子。这个场景,仿佛跨越了十年的时光,和我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重合在了一起。
那年半夏的母亲去世,幼小的她躲在灵堂的小角落里哭泣,不吃不喝。是我,走到她的面前,笨拙得将口袋里唯一一颗大白兔奶糖塞到她的手里。
“不哭不哭,要是再哭的话会被阿姨嘲笑的哟。”
于是自打那天起,我俩就形影不离,在她失意时我总能及时出现,而她也习惯了给我带各种各样吃的,从一开始的小零食、到后面她亲自做的各种饼干、面包。这仿佛成为我们之间一种无言的契约。
“怎么还不进来?”我侧着身子,让出了一条路。
她将头探了进去,但是在看到黄汐那群人变得更加胆怯,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
“我。。。。。。还是回去吧,只是给你送一些东西。”
“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啊。”彭泽兰站了起来,笑脸盈盈、热情地向姜半夏招手。“你就是半夏同学吧,我认识你,没想到这么可爱的女生居然在运动会长跑上夺魁。”
我手一摆“请进吧”
姜半夏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不知所措。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只能半推半就的进了活动室。黄汐了呵呵的搬来了椅子“姜半夏啊,快坐、快坐,尝尝甘松泡的茶,他的手艺可是世界一流的。”
姜半夏拘谨地坐在椅子上,轻轻的将饼干盒推到我面前,暗暗戳了戳我,小声说:”你快尝尝。”
我打开饼干盒,一股浓郁的奶香扑鼻而来,拿起一块,放到嘴里。
甜甜的,一如既往的好吃。
“怎么样?”她试探性的问。
“好吃欸!”我由衷的回答道,这是实话。
“那就好”
得到我的肯定,她明显放松下来,嘴角微微上翘,呆毛也愉快的摇晃起来。
彭泽兰站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们,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她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Q2相机,指着它说:”半夏,前面听甘松说,他为了得到这台相机可是跑了一个暑假的外卖呢。“
姜半夏”诶”的一声,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歪着头看向我,指了指那台相机,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么贵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对于一个手头拮据的高中生来说,可能是个不小的数目。“彭泽兰回答道”但是你看,甘松可是将这些东西当作宝啊。”
她指向那排架子,姜半夏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上面排着我的相机、云台、麦克风等。她的眼神逐渐从最开始的懵懂,逐渐变成了一种——姑且称作向往,对未知事物的向往。
她看着我,轻轻的问:“阿松,你眼中的世界,是不是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陆
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我承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又恍惚了。
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她,是机械式得重复那些摄影术语吗?这样她未必能听得懂?告诉她透过这个小小的取景框,世界就被局限在这个有限的矩形框里,杂乱无章被排除在外,剩下的只有你所想要表达的主体。还是告诉她这是ISO、这是快门、这是光圈、这是直方图——你可以改变时间的流速、凝固飞鸟的翅膀亦或是将车流拉成绚丽的光轨?
告诉她这些,只会让她更加云里雾里。
我顺手从架子上拿了一台相机,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递给她。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姜半夏有点受宠若惊了,连忙摆手:“不行,你这东西太珍贵了,我碰不得。”
“拿着”我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她这才迟疑的伸出双手,将我手里的相机捧起来拿在手里。好像手里捧着一件极其珍贵的稀世珍宝。
“眼睛凑到这里,对就是那个小窗户”我手指着取景器“这就是取景器了,对就是这里。”
她听话的照做,将眼睛凑了过去。
“看到了什么”我问。
‘看到了......哇好清晰呀“她兴奋不已,拿着相机望向四周。
”接着你再试试转动镜头上的那个圆环”我试着引导她“慢慢转”
“哇,黄汐的脸,一下模糊了,一下又清晰了。窗外的树叶,好神奇啊”她的每一声都充满着好奇。
“这就叫对焦,把你想要的东西从杂乱无章的世界中提取出来,剩下的则是那些被虚化的、温柔的色块。”
她抬起头望向我:“阿松,拍照是这么有意思的事吗?”
我笑了笑,从她手中拿来了相机,对着不知所措的她,按下了快门。
“咔哒——”
随着那一声快门声响起,这一刻的光影,奶油般散开的背景,连同那个女孩眼里的光,都被定格在了相机的CMOS里。
是的半夏。
拍照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而你,是我镜头中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