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娅蜷缩在椅子中，红发垂落，她此刻正呆呆的看着伊芙，她不明白这个幼小的身影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艾莉娅想呵斥，想问她怎么敢擅自进来，让她立刻滚出去。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艾莉娅主人...”
伊芙又轻轻唤了一声，像是要给自己鼓足勇气。
“我明白了。”
艾莉娅瞳孔微缩，抱着膝盖的手臂无意识收紧。
“米娅姐姐...告诉我了...”伊芙继续说道，声音轻柔又平静。
“关于您的家乡...关于那些在黑潮里消失的人...”
“米娅姐姐说，那些景象，那些声音，每夜每夜都在您的脑子里，折磨着您，让您睡不着觉，对吗？”
伊芙继续说着，她的眼神里没有试探，只有一种理解。
艾莉娅猛地扭开头，不想再看伊芙的眼睛，声音沙哑：“...她都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不用你管！出去！”
但伊芙没有动，也没有害怕，她反而向前挪了一小步，带着一种能让艾莉娅发狂的温柔。
“没关系的...我真的明白了。”
艾莉娅猛然回头，死死瞪着她，狼狈不堪：“你明白什么？！你一个小孩子能明白什么？！”
“我明白您需要我。”
“您需要我的命，去填满西边那个山洞里的，那个黑色的洞，对吗？”
伊芙甚至带上了一点安抚的意味，
“您需要用我的命，去换黑潮不再袭来，去救很多的人...对吗？”
艾莉娅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轻轻颤抖起来，她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伊芙看着她，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
“没关系的，真的。”
伊芙重复着，仿佛在说服艾莉娅，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条命，本来就是您从那个地牢里买回来的。”
“如果没有那三枚金币买下我，我可能早就死了，或者变成那些贵族老爷手里，连哭都不敢哭出声的玩具，说不定哪天就坏掉了。”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虽然时间很短，但是我遇到了米娅姐姐。”
“她给我包扎伤口，给我穿她亲手改制的裙子，教我认草药，还告诉我迷路了可以找什么样的地方躲藏...她让我体验了好多好多，我这辈子原本绝对不可能体验到的好东西。”
“我已经很赚了。”
她轻声说。
然后，她再次深呼吸，像是用力挤出那小小身体中的所有勇气。
“所以...如果现在把这条命还给您，能阻止悲剧，能让像米娅姐姐这样的好人活下去，能让你不再每天晚上做噩梦...”
“我心甘情愿。”
“所以，请您不要再犹豫了，也不要再痛苦了。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您是在做正确的事情，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艾莉娅彻底僵住，她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眼前这个黑发蓝瞳的小女孩，她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仪式来到的那一天她不是没有预想过。
她预想过许多，伊芙可能会哭闹，会尖叫，会跪地求饶，会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她。而她则会把这些全部承受，她必须承受，她活该承受，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竟然是理解原谅，甚至是心甘情愿的献身？
这一刻，伊芙一路上所有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艾莉娅的脑海。
她想起了这一路上，伊芙忍着痛跟在她身后踉跄跄跄走路的样子。想起她手心磨出血泡又破掉，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样子。
想起她遇到危险时，下意识扔出石头试图帮忙的笨拙样子。想起她累得几乎站不稳，却还是乖乖去搬那些根本搬不动的木头的样子。
想起她穿着米娅改的裙子，看起来那么干净，像个真正被疼爱的小女孩的样子。
她这种懂事坚强的孩子，应该得到幸福，而不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面对即将到来的残酷命运，说着“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不...”
艾莉娅颤抖着。
“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闭嘴！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双腿发软，整个人狼狈地向前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她用手撑住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体。
她指着门口，手指都在发抖，“出去！你滚出去！立刻！马上！”
她的眼神混乱不堪，她以为自己可以变得很冷酷，可以把伊芙的命视若无睹，但伊芙的行为彻底撕开了她的伪装，让她无地自容。
她不敢再看伊芙。
伊芙静静地看着她失控的样子，脸上强装的笑容终于消失，又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对着几乎崩溃的艾莉娅，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不会恨您的，艾莉娅主人。”
伊芙的声音很轻，但恐怕会让艾莉娅一生都不会忘记。
“永远都不会。”
“所以，请您也不要再愧疚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心甘情愿。”
说完，她不再看艾莉娅，转过身，迈着小小的步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还轻轻地带上了木门。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再回头。
木门隔绝了内外。
门内，艾莉娅瘫软下去，整个人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肩膀剧烈颤抖。
压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
厌恶，痛苦，还有那些被她强行压抑下去的愧疚，以及对伊芙的复杂情绪，此刻彻底爆发。
她想起来五年前的那场灾难，吞噬一切的黑潮，黑潮中出现的那个“东西”，那双扭曲邪性的红色眼睛，黑暗中它的笑声和自己的懦弱，日日夜夜反复折磨着自己。
自那之后，她便恐惧黑夜，恐惧黑潮，每当黑夜降临她便难以入睡，仿佛那个东西下一刻就会自黑暗中袭来。
而那时，莫里克出现就是救命稻草，当她得知可以让黑潮永不爆发后，她就决定为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
她一直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更大的正义，这是必要的牺牲，她甚至用粗暴和冷漠，逼着伊芙恨自己，以此来减轻一点内心的负罪感。
可伊芙刚刚那番话，撕碎了她所有的伪装。
那个孩子，她用一种最平静，最残忍的方式，原谅了她，理解了她。这比任何怨恨和诅咒，都更让艾莉娅痛苦百万倍。
她宁愿伊芙恨她入骨，宁愿她哭喊挣扎，那样她至少还能继续麻痹自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正义，告诉自己这个牺牲是值得的。
可现在，她连最后一点自我欺骗的理由都没有了。
她所谓的牺牲，在那个孩子的心甘情愿面前，变得如此丑陋卑劣。
门外，伊芙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听着里面传来的压抑哭声，她仰起头，看着夜空，吐出一口气。
小小的身体沿着门板滑坐下去，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她闭上眼睛，听着艾莉娅的啜泣，努力平稳剧烈的心跳。
赌对了。
但也差点玩脱了。
艾莉娅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还要激烈，那女人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果然已经到了极限。
现在，弦断了。
接下来，就看艾莉娅自己了。是按照伊芙预计的剧本进行，生出另一种可能，还是依旧向着毁灭。
伊芙不知道。
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
不，她从不信天意。伊芙在心里冷冷地纠正自己。
是交给那个红发女人自己心里，那点还没死透的良心。
夜更深了，耳边风声呼啸，仿佛也带着疲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