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粗糙的纤维深深嵌进莉莉半边脸颊,像一张无形的砂纸,在黑暗中研磨着本就不多的清醒和脆弱的自尊。手机屏幕的光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无情地打在脸上,每一道毫不起眼的微尘都在那苍白的光线下纤毫毕露,仿佛在无声地展览她的狼狈。眼球干涩刺痛,每一次不情愿的眨眼都牵扯着眼角周围的皮肤,发出微不可闻的、紧绷的嘶啦声——她不知道自己维持这个僵硬的姿势,对着那片空白文档发呆了多久,只感觉时间被拉成了一条没有韧性的橡皮筋,在无尽的虚无中徒劳地抻长、断裂。
写作?莉莉喉咙深处涌起一股带着腥锈味的自我嘲讽。写作。她在脑海里咀嚼着这个词,舌尖尝到的只有失败发酵后的酸腐。她算什么写手?不过是文字的拾荒者。把脑子里那点可怜巴巴吐出的几百个字(有时甚至只是几个模糊的画面、一句角色可能的腹诽)塞进那个名为“码字通”的AI入口,然后眼睁睁看着它吐出大片华丽却空洞的泡沫。她再像个苦力,挥动名为“删除”和“改写”的锤子,在那堆无生命的泡沫塑料里敲敲打打,试图拼凑出一个勉强能称之为“章节”的东西。
“维多利亚……蒸汽魔械……玛蒂尔达……深渊结社……父亲……出卖……”那些设定、那些名字在混乱的思维里打转。玛蒂尔达被自己的血亲推向黑暗深渊时,那种混合着背叛、绝望和冰冷愤怒的复杂眼神,她甚至能清晰地描绘出来。还有阿离,那个看似懒散实则眼神锐利的旁观者,她蹲在布满铜绿的屋顶,数落着人类(或者非人)愚蠢宿命论的样子,那腔调都仿佛要在耳边响起。
可当莉莉试图将这些在胸腔里燃烧、冲撞的“活物”变成屏幕上的“死物”——文字时,那股力量就消失了。指尖悬在虚拟键盘上方的方寸之地,重如千钧,又虚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能按下去。那空白的文档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质问:“你凭什么?凭什么占着‘作者’这个位置?”
每一次卡壳,每一次对着自己写下的垃圾文字感到阵阵作呕时,另一个更为沉重、如同附骨之疽的念头就会悄然浮现,瞬间压垮本就摇摇欲坠的信心。
是那几个ID。那几个沉默却固执的读者身影。
“‘小透明书虫’……‘一只安静的喵’……‘等风的人’,还有那个新来的‘路人甲123’……”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些名字,像念着一道道罪符。尤其是看到某个章节末尾评论区孤零零挂着的那几张“火券”打赏记录时——那小小的、如同燃烧的火苗般的图标,刺得她视网膜生疼。
哪怕只是一元火券……那也是真金白银!
虽然这些钱她一毛也分不到,但那份沉甸甸的“购买”感,比任何谩骂更让她窒息。他们付了钱(无论多少),买了她后续的故事,买了她的“承诺”。可她交出了什么?是挤牙膏般的更新,是用AI扩写的、自己看了都嫌恶心的注水情节……她像个小偷,用一个劣质的赝品,骗取了别人的信任和……哪怕微不足道的真金白银。
“辜负……”
这个词像带着倒刺的鱼钩,深深扎进她心里最软的地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细密的、带着毒汁的刺痛。她有什么资格让别人等待?有什么资格消费别人那点仅存的热情?
她想关掉这该死的文档。立刻、马上!然后逃离这一切。逃离这间弥漫着焦虑、挫败和自我厌弃气息的房间,随便找点什么能麻痹神经的东西塞进脑子里。
就在这时,视线不经意扫过床头柜角落里一个积了灰的硬纸盒。盒子的开口处露出一截华丽但冰冷的色彩。是她曾经视为瑰宝收藏的、那个早已变质了的回合制对战游戏——《银河列车》主角的官方限量立牌。还有放在盒子旁边的、印着游戏LOGO、从未开封过的联动款薯片。那些东西,曾经承载了她多么炽热的爱啊!多少个不眠之夜,研究搭配,琢磨策略,甚至为了一个关键回合的操作失误懊恼得砸键盘(后来键盘真的废了一个)。她喜欢那种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的“烧脑”快感。直到……游戏策划开始疯狂膨胀数值,新出的SSR角色一个比一个破坏平衡,活动内容千篇一律只剩下变着花的充值入口,核心玩法的乐趣被粗暴的氪金碾压得稀碎。
“骗氪!恶心!”每次想起那最后让她彻底心死的、赤裸裸背刺核心玩家的更新公告,莉莉的拳头都忍不住要攥紧。她是那么喜欢那款游戏,买了立牌,买了周边,甚至买了几十包明知是噱头的联动薯片。结果呢?投入的热情、金钱(不少)、时间,最后只换来一腔无处安放的怒火和心灰意冷。她甚至气得牙龈上火肿了半个星期。玩个游戏把自己玩出火来,多讽刺啊!
正是这巨大的失落和愤怒,才促使她转向写作这个新的“避风港”。她天真地以为,文字的世界是自由的、纯粹的、属于自己的。可现在呢?写作这艘新船,似乎还没驶出港湾,就开始疯狂漏水!
更让她感到窒息的是……自从她开始“写作”,她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书架上那些曾经被翻阅得卷边、被她视若珍宝的小说,如今仿佛都变成了无形的嘲讽。
昨晚,她试图翻一本经典的奇幻小说转移注意力。刚读完扉页上那句优美的引子,目光扫过第一个段落,一股熟悉而令人作呕的、属于她自己的文字“气息”就扑面而来——那是由无数个用AI扩写后又被她强行修改的段落组成的、混合着塑料味和胶水味的劣质品的气息!
“写得真好……”她喃喃自语,看着手中书本上那些流畅、灵巧、富有生命力的文字,“可我他妈的只能写出垃圾!”
强烈的对比带来的不是动力,而是更深、更浓的绝望和自我否定。别人的小说如同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清晰无比地映照出她自己笔下的粗粝、苍白和匠气。每一次阅读,都成了对自己灵魂的鞭挞。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而暗了下去,映出她一张模糊、疲惫、写满痛苦和迷茫的脸。
“写什么啊……怎么写啊……”
这两个问题如同魔咒,在她脑海深处反复回荡,没有答案,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和随之而来、更深的自我厌恶的泥沼。
她像个被抽去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更深地、更深地缩进枕头和被褥构成的狭小空间里。黑暗和那混合了汗味、零食碎屑和灰尘的气息包裹着她。这感觉,和被那个曾经最爱的回合制游戏伤透心时一模一样。无处可逃。无论是现实还是虚拟,都充斥着让她无法喘息的压力。
也许……自己就是个废物,不配拥有“爱好”这么奢侈的东西?无论是玩,还是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