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意识在其中沉浮、挣扎,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疲惫和撕裂般的剧痛狠狠拽回深渊。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酒吞童子那毁天灭地的咆哮,皮肤上仿佛还烙印着那灭世巨掌带来的、几乎将灵魂都碾碎的恐怖风压。
身体……已经不是我的身体了。像一具被彻底拆散又胡乱拼凑起来的破布娃娃,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每一寸肌肉都在灼痛,尤其是胸口和握着铃铛的右臂,仿佛被无形的烙铁反复灼烧过,残留着滚烫的余烬和深入骨髓的撕裂感。
呼吸……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刺痛,仿佛吸进的是烧红的碎玻璃。
好冷……又好烫……意识在冰与火的炼狱里煎熬。
“呜……呜……”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湿漉漉的鼻音和幼兽般无助呜咽的声音,如同细小的银针,刺破了粘稠的黑暗,微弱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我混沌的感知。
小白狐……
那个小小的、毛茸茸的、有着纯净金色眼眸的小东西……
它……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混乱的意识中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一股难以言喻的牵挂和愧疚感,混合着身体的剧痛,让沉沦的意识挣扎着向上浮起了一点点。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掀动都耗尽所有力气。刺目的光线透过眼睑,带来灼痛感。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挤进了视野。
模糊……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刺鼻的烟尘味混合着浓郁的血腥气,以及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陌生气息。
视野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地面。碎裂的深色木地板,沾满了灰尘和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迹。那是我的血?还是……那个叫安倍昌吾的神官的?
视线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上挪动。
一个毛茸茸的、沾满了灰尘和干涸血迹的、小小的白色身影,正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般贴在我的脸颊旁。
是它!那只小白狐!
它小小的身体蜷缩着,紧紧挨着我的颈窝,四条纤细的小腿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此刻也无力地耷拉着,尖端沾着泥土和暗红。它那条受伤的后腿,伤口似乎被简单处理过,用撕下的、染血的白色千早布条草草包扎着,布条早已被渗出的鲜血浸透,变成刺目的暗红。
它的小脑袋微微歪着,粉嫩的鼻子急促地翕动着,温热湿润的气息喷在我的脸颊上。那双纯净得如同琉璃般的金色大眼睛,此刻半闭着,长长的白色睫毛被泪水沾湿,黏在一起,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它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和疲惫,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呜”声。
它在守护我?用这小小的、伤痕累累的身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瞬间冲垮了冰冷和剧痛的堤坝,涌上心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又干又涩。我想抬起手,摸摸它的小脑袋,哪怕只是给它一点点安慰,可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动一动指尖都做不到。
“呜……” 似乎察觉到我微弱的气息变化,小白狐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疲惫和痛苦,但在看到我模糊睁开的眼睛时,那黯淡的金色猛地亮了一下!
“呜!嗷嗷!” 它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惊喜和急切意味的呜咽,努力地想抬起头,凑近我的脸。粉嫩的小舌头微微伸出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热,轻轻地、笨拙地舔了舔我脸颊上沾染的血迹和尘土。
那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和……笨拙的安慰。仿佛在说:别怕,我在呢。
泪水,毫无征兆地冲破了眼眶的束缚,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滚落下来。不是因为身体的剧痛,而是因为这小小的、纯粹的、在绝望深渊中给予的温暖。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淡漠、带着明显审视意味的声音,如同寒泉滴落,在不远处响起:
“哦?醒了?”
这声音瞬间打破了这短暂而脆弱的温情,将冰冷的现实重新拽了回来。
我艰难地转动眼球,循声望去。
就在几步之外,那片被酒吞巨掌余波和神殿崩塌弄得更加狼藉的废墟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三个人影。
他们同样穿着狩衣,但样式与安倍昌吾那身深灰色的、带着磨损痕迹的朴素狩衣截然不同。他们的狩衣是深邃的、近乎墨黑的藏青色,布料光滑挺括,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袖口和衣襟边缘,用极其精细的银线绣着繁复而古老的星辰与云纹图案,在残存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冷光。
为首一人,身形颀长,负手而立。脸上覆盖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光洁冰冷的白色能面,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薄的嘴唇。能面空洞的眼孔之后,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冰冷地穿透空气,牢牢锁定在我身上。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疏离。
他身后的两人,同样戴着制式相似的、但花纹略有不同的白色能面,身形如标枪般挺直,散发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锋锐气息。他们的目光同样冰冷,带着戒备,扫视着整个废墟,以及倒在不远处、生死不知的安倍昌吾,最后也落在我——以及我脸颊旁那只警惕地竖起耳朵、龇着细小白牙、发出微弱威胁低吼的小白狐身上。
他们的气息……很强。比安倍昌吾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带着一种属于秩序、规则和……权力的冰冷味道。
阴阳寮?
这个名词瞬间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跳了出来。平安京管理阴阳师和灵异事件的官方机构。
“没想到,还能醒过来。” 为首那名戴能面的藏青狩衣男子再次开口,声音透过能面,更添一层金属般的冰冷质感。他的目光扫过我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扫过我瘫软如泥、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的身体,最终落在我脸颊旁那只充满敌意的小白狐身上,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讶异?
“在酒吞大御前的‘惊神掌’余波下,仅凭一丝本能和那点稀薄的血脉之力,竟能挥出那一击……还侥幸未死。”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评价,“土御门家的‘薪火’,倒比传闻中顽强些。”
他微微侧头,对着身后一名戴着能面的属下示意:“检查安倍昌吾的伤势。此人……尚有用处。”
那名属下无声地躬身领命,如同鬼魅般飘向安倍昌吾倒卧之处,动作迅捷而无声。
“至于你……” 藏青狩衣男子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冰冷而专注。“土御门神奈。”
他准确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你引动了‘百鬼夜行’,惊动了蛰伏的‘大御前’,差点将这片土地连同这神社一起葬送。”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如冰锥,“按阴阳寮律例,此乃弥天大罪,当诛。”
当诛?!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风,瞬间刮过皮肤!怀中的小白狐感受到这赤裸裸的敌意,猛地弓起了小小的身体,不顾后腿的伤势,对着那藏青狩衣男子发出了更加尖利的、带着威胁的嘶鸣,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我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嘶吼,想质问凭什么!明明是那该死的祭祀和神乐铃!明明是这操蛋的穿越!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不过……” 藏青狩衣男子话锋一转,能面之后的目光似乎更加幽深了几分,如同在权衡着什么。“你能在绝境中,以残破之躯,挥动‘神乐铃’,引动一丝‘晴明公’的‘破邪真意’,重创酒吞之掌……虽只是皮肉之伤,但也算……证明了你血脉中残存的价值。”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只对我充满保护欲的小白狐,语气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玩味:“还有这‘意外’的守护灵……倒是有点意思。”
“现在,京都上空妖云密布,百鬼横行,人心惶惶。正是用人之际。”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腔调,“阴阳寮可以给你一个‘待罪立功’的机会。”
他微微抬起一只手,指间不知何时夹着一张薄薄的、泛着淡淡青光的符纸。符纸上的朱砂符文如同活物般微微流动。
“随我们回阴阳寮,接受敕令,清理你招来的这些‘麻烦’。” 他的声音透过能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或者……”
他指尖的青色符纸无声地燃烧起来,化作一缕冰冷的青烟,消散在弥漫着血腥和尘土的空气中。
“……现在就以‘祸乱之源’的罪名,由我等……就地祓除。”
就地祓除!
冰冷的杀机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收紧!那两名藏青狩衣的属下,周身的气息也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如同两柄蓄势待发的寒刃!
选择?生或死?
这算哪门子的选择!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胁迫!趁人之危!
巨大的愤怒和不甘如同火焰,灼烧着残破的身体和混乱的意识!我想挣扎,想怒吼,想拒绝这该死的命运!可身体的状况清楚地告诉我——别说反抗,我现在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就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怀中的小白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致命的威胁,它不再嘶鸣,只是更加用力地、用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我冰凉的脸颊,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它圆溜溜的金色大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意志。
就在这时——
“嘶……嘎——!”
一声充满了怨毒、贪婪和……一丝惊惶的尖锐嘶鸣,猛地从神殿废墟的另一侧、一根半倒塌的巨大梁柱阴影中响起!
这嘶鸣声极其熟悉!
是百目鬼!
一只巨大的、布满血丝的、浑浊不堪的黄褐色眼球,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挤出,猛地从那片阴影中浮现出来!眼球上,之前被净心神咒反噬留下的、如同蛛网般的深紫色爆裂血管尚未完全消退,中央那针尖般的瞳孔死死地锁定着我们这边——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瘫软在地、毫无反抗之力的我身上!
它竟然没走?!一直潜伏在附近?!它在等……等我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一股冰冷粘腻的、带着无尽贪婪的意念冲击,如同毒蛇般,瞬间从那巨大的眼球中射出,直扑我的头颅!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致命的吞噬!
“哼!不知死活的孽障!”
那为首的藏青狩衣男子发出一声冰冷的轻哼,似乎对百目鬼的偷袭早有预料,或者……根本不屑一顾。
他甚至没有回头。
只是随意地抬起另一只手,五指张开,对着那巨大眼球袭来的方向,凌空虚虚一按!
“嗡!”
一个极其复杂、由无数细小金色符文瞬间构成的微型法阵,在他掌心前方凭空浮现!法阵中心,一个古老的“禁”字一闪而逝!
“封!”
冰冷的声音如同律令!
“噗嗤!”
那道由百目鬼怨念凝聚的、无形的意念冲击波,在撞上那金色微型法阵的瞬间,如同撞上无形的铜墙铁壁,发出一声闷响,瞬间溃散!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嘶嘎——!!!”
百目鬼那巨大的眼球剧烈颤抖,发出更加痛苦和惊怒的嘶鸣!它似乎意识到眼前这三个戴能面的人不好惹,巨大的眼球猛地向后缩去,想要再次遁入阴影!
“想逃?” 另一名戴能面的藏青狩衣属下冷冷开口,声音如同金石摩擦。他同样没有多余动作,只是并指如剑,对着那正在退缩的巨大眼球,凌空遥遥一指!
“咻——!”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带着刺骨寒意的白色灵光,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撕裂空气!速度之快,远超百目鬼退缩的速度!
“嗤啦——!”
白色的寒光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只巨大的、布满血丝的黄褐色眼球!
没有鲜血飞溅。
只有一声尖锐到不似人间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凄厉惨嚎!
那巨大的眼球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剧烈扭曲、萎缩、干瘪下去!无数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喷泉般从中狂涌而出!眼球表面那浑浊的黄褐色迅速被死灰覆盖,所有的血丝和瞳孔瞬间失去了光泽!
“砰!”
一声闷响,那干瘪萎缩、还在冒着黑烟的“眼球”,如同烂泥般砸落在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不动了。
仅仅……两指?
一个眼神,一个指诀?
那只之前将我逼入绝境、需要我赌上性命才能勉强伤到的百目鬼……就这么……如同碾死一只臭虫般……被随手抹杀了?
巨大的震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头!
这就是……阴阳寮的力量?这就是……这个时代真正强者的实力?
看着那藏青狩衣男子缓缓收回的手,看着他身后那名属下指尖残留的、正在消散的白色寒气,再感受着自己这如同破布娃娃般残破不堪的身体……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刚刚升起的愤怒和不甘。
蝼蚁……
在这个妖魔横行、强者为尊的世界里,此刻的我,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藏青狩衣男子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透过那冰冷的白色能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看来,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土御门神奈。” 他的声音如同宣判,“京都的‘灯火’需要守护者,哪怕是一簇随时会熄灭的‘残火’。你的罪孽,就用你的血脉和余生来偿还吧。”
他微微抬手。
“带上她,还有那个安倍家的。回寮。”
冰冷的命令下达。
两名藏青狩衣的属下如同鬼魅般上前。其中一人俯身,动作没有丝毫温柔,如同抓起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冰冷的手指抓住了我无力垂落的手臂。
剧痛传来,我闷哼一声,意识再次开始模糊。
“呜……嗷!!!”
怀中的小白狐发出愤怒而恐惧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只抓我的手,用还没长齐的小乳牙狠狠地咬了下去!
“哼。” 那藏青狩衣的属下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手臂只是微微一震!
一股无形的力量荡开!
“呜!” 小白狐如同被重锤击中,小小的身体被狠狠弹飞出去,撞在旁边的瓦砾堆上,发出痛苦的呜咽,挣扎了几下,却再也爬不起来,只能无助地、绝望地看着我被拖起。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
我看到的是那冰冷的白色能面。
是那深不见底的、没有任何情感的、如同看工具般的眼神。
还有……
瓦砾堆里,那只小白狐努力昂起头、圆溜溜的金色大眼睛里,滚落的大颗大颗的、如同破碎琉璃般的泪珠……
京都的灯火……
守护?
代价……
原来……是成为……囚笼里的……薪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