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下来,浸透每一寸皮肤,堵塞每一个毛孔。没有光,一丝一毫都没有。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跌入了大地最深处的缝隙,连时间都在这里凝固、腐败。
冰冷。
深入骨髓的寒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破烂的巫女服,钻进皮肤,刺入血肉,缠绕着骨骼。这寒意并非来自空气,更像是从脚下粗糙的岩石地面、从四周坚硬的石壁深处渗透出来,带着一种万年玄冰般的死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吸入了冰碴,割裂着脆弱的喉咙和肺腑。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风声,没有水声,没有任何活物的声响。只有自己微弱得如同游丝的心跳,以及每一次艰难呼吸时,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扭曲,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
还有……气味。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的气息。浓重的、仿佛渗透进每一块石头的陈年血腥味,如同铁锈般顽固不散。混合着一种刺鼻的、类似劣质消毒药水和腐烂草药熬煮后的苦涩怪味。在这两种主调之下,还隐隐缭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怨毒与绝望的气息,如同无数亡魂冰冷的叹息,无声地渗透进灵魂深处,带来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这就是……净秽所?丙字七号囚室?
比想象中更小,更黑,更冷,更绝望。
身体蜷缩在冰冷粗糙的岩石墙角,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刺骨的岩壁,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依靠”感。脖子上的咒枷沉重冰冷,内圈的玉片紧贴着皮肤,散发着持续的、带着镇压意味的灵力,如同无数冰冷的锁链,缠绕着灵魂。右臂深处,那被强行禁锢的酒吞诅咒纹路,在咒枷的冰冷刺激和这环境无孔不入的绝望气息双重作用下,不安地躁动着,带来一阵阵灼热的、如同活物啃噬般的刺痛。
冰与火。禁锢与灼烧。无休无止。
“嗬……嗬……”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剧痛,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意识在剧痛、寒冷和绝望的夹击下,如同一叶随时会被怒涛吞噬的扁舟,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点浮力。
安倍昌吾那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弄,再次在混乱的脑海中回响:
“柴薪……更明亮的……枷锁更牢固……”
柴薪……
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冰冷中,连燃烧都成了奢望。只剩下被投入这名为“净秽所”的冰冷熔炉里,一点点熬干、冷却、化为灰烬的结局吗?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慢地、无可阻挡地淹没上来。放弃吧……太累了……太痛了……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错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那冰冷虚无的深渊时——
“沙……”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短促的、如同砂砾滚落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囚室那扇厚重铁门下方、那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外传来。
声音太轻了,轻得仿佛幻觉。在这绝对的死寂中,却又异常清晰。
是什么?守卫?还是……新的“邻居”?
我艰难地、几乎是用尽了残存的意志力,才将涣散的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铁门方向。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更加深邃的、矩形的轮廓。
死寂重新降临。
错觉吗?
就在这念头刚刚升起的瞬间——
“沙沙……沙……”
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更连续!不再是单一的砂砾滚动,而是……某种极其轻巧、极其迅捷的东西,正在外面快速移动、摩擦地面发出的细碎声响!
紧接着——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水滴落在石面上的脆响,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厚重的铁门,在这死寂的囚室中响起!
声音的源头……似乎……就在囚室内部?!
怎么可能?!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漏跳了一拍!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囚室……除了我……难道还有别的东西?!
我猛地屏住呼吸,身体瞬间绷紧,尽管这动作带来了更剧烈的疼痛!眼睛死死地瞪大,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什么也没有。
只有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死寂重新笼罩。
是……是幻听吗?是伤痛和绝望引发的错觉?还是……这净秽所里……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比面对百鬼夜行时更甚。因为那时至少能看到敌人,而此刻……只有未知的、潜伏在绝对黑暗中的……恐怖!
“呜……”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吞噬的刹那——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熟悉、带着幼兽般无助、委屈和……难以言喻的疲惫的呜咽声,如同投入死水的最后一颗石子,清晰地、毫无阻碍地……在我身前不到三尺的地面上响起!
这声音……
小白狐?!
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瞬间压倒了恐惧!怎么可能?!它不是在神社废墟的瓦砾堆里……被弹飞了吗?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阴阳寮深处、守卫森严、如同铁桶般的净秽所囚室里?!
“呜……嗷……”
又是一声更加清晰、带着浓重委屈和依赖的呜咽。
这一次,伴随着声音,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如同月华凝聚的白色光芒,毫无征兆地,在我眼前咫尺之遥的黑暗中……亮了起来!
那光芒极其柔和,并不刺眼,却像一把利剑,瞬间撕裂了囚室中凝固了不知多久的、纯粹的黑暗!
光芒的中心,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影,正蜷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
是它!真的是它!那只小白狐!
它原本如同初雪般纯净无瑕的白色绒毛,此刻沾满了泥泞和干涸的暗红色血污,纠结成一绺一绺,狼狈不堪。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无力地耷拉着,尖端沾着尘土。最触目惊心的是它那条受伤的后腿——之前用我千早碎片草草包扎的地方,布条早已被渗出的鲜血彻底浸透、脱落,露出了下面一道深可见骨的、皮肉翻卷的狰狞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不正常的青黑色,边缘还有细小的、如同黑色蛛网般的脉络在缓慢蔓延!是妖气的侵蚀!
它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剧痛和极致的疲惫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原本纯净得如同琉璃般的金色大眼睛,此刻半睁半闭,眼神涣散,充满了痛苦和茫然,长长的白色睫毛被泪水和血污黏在一起。它似乎在努力地看向我的方向,小小的鼻翼急促地翕动着,粉嫩的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嘴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抽搐。
它怎么来的?它经历了什么?它怎么穿过那层层守卫和结界?它腿上的伤……那蔓延的青黑……
巨大的疑问和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泪水再次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滚落下来。
“呜……” 它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目光和情绪,又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努力地、极其艰难地,用两条没有受伤的前腿,支撑着小小的身体,拖着那条恐怖的伤腿,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朝着我蜷缩的墙角方向……挪动过来!
每挪动一寸,它那条伤腿拖在地上,与粗糙的岩石摩擦,都带来剧烈的痛苦!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金色的眼眸里瞬间涌上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但它没有停下!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泣血般的哀鸣,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我……爬过来!
那动作,缓慢、痛苦、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顾一切的……奔赴!
“别……别动了……” 我喉咙哽咽,想喊,却只能发出沙哑破碎的气音。想动,想冲过去抱住它,可身体被剧痛和咒枷禁锢着,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拖着那条可怕的伤腿,在冰冷黑暗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混合着鲜血和泪水的湿痕,一点一点……无比艰难地……靠近……
终于,它爬到了我的脚边。
小小的身体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瘫倒在我破烂的裙裾上,只有头颅还倔强地昂着,圆溜溜的金色大眼睛里,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它努力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带着小心翼翼的温热和全然的依赖,轻轻地、轻轻地舔了舔我垂落在冰冷地面上的、同样沾满血污的手指。
那触感,温热、湿润、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所有的冰冷、绝望和剧痛!
“呜……” 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混合着心疼、愧疚和巨大酸楚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泪水决堤般涌出。
我再也顾不得身体的剧痛和禁锢,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还能勉强活动的左臂。
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痛,尤其是右臂的诅咒和脖子上的咒枷,瞬间爆发出更猛烈的撕裂感!冷汗瞬间浸透全身!但我咬紧了牙关,忍受着那几乎要将意识撕裂的痛苦,一点点、一点点地,将手臂伸向脚边那团小小的、颤抖的温热。
冰冷的、沾满血污的手指,终于颤抖着,极其轻柔地……触碰到了小白狐那同样冰冷、沾满血污的、毛茸茸的小脑袋。
就在指尖触碰到它绒毛的瞬间——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如同清泉流淌般的温暖联系,毫无征兆地、无比坚定地……重新建立起来!
这联系不再是之前那种若有若无的共鸣,而是更加紧密、更加清晰!仿佛一条被斩断的溪流,在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后,终于冲破阻碍,重新汇聚!
与此同时,小白狐那双原本因痛苦而涣散的金色眼眸,在感受到我指尖触碰和那股重新建立的血脉联系的刹那,猛地亮起了一丝微弱却异常顽强的光芒!
它努力地、用小小的头颅,眷恋地、轻轻地蹭了蹭我的手指。
然后,它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小小的身体彻底软了下去,蜷缩在我的脚边,圆溜溜的金色大眼睛缓缓地、疲惫地阖上,只有那微弱的、带着痛苦的呼吸,证明它还活着。
囚室里,依旧冰冷,黑暗,死寂,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点微弱纯净的白光,如同黑暗中唯一的星辰,静静地在小白狐蜷缩的身体周围流淌,驱散了一小片绝望的阴影。
脖子上冰冷的咒枷,体内肆虐的诅咒剧痛,四周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是……
我颤抖的手指,感受着小白狐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呼吸和体温,感受着那重新建立、无比坚定的血脉联系……
冰冷的绝望熔炉里,那点名为“土御门神奈”的、即将熄灭的残火旁边……
一团更加微小、更加脆弱、却同样在顽强燃烧着的、纯净的白色火苗……悄然依偎了过来。
薪火……
原来,并非只有一根。
黑暗中,我紧紧抿着咬破的嘴唇,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小白狐冰冷的绒毛上。
另一只手,那只被咒枷禁锢、烙印着酒吞诅咒的右手,在冰冷的地面上,用尽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那从冰冷灰烬中重新燃起的、名为“守护”的微小火种。
这一次……不是为了什么京都的灯火……不是为了偿还什么狗屁的罪孽……
只是为了……守护住……这点依偎在我身边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