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罗村,奥兰帝国版图上的一粒微尘。它蜷缩在远离工业心脏的偏远角落,像被时代遗忘的旧梦。这里没有遮天蔽日的灰雾,只有亘古不变的田野,在晨昏交替间铺展着纯粹的金黄。风,苍莽而古老,如同大地悠长的叹息,一遍遍抚平着无形的躁动。
赤红的太阳正被地平线缓缓吞噬,天边的云彩被点燃,烧成一片熔金般的火海,壮丽而寂寥。就在这片安宁即将沉入暮色的时刻,一声尖锐的叫喊撕裂了寂静。
“你这个怪胎!”
拳头带着风声砸落,曦莫的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般重重摔在地上。阿图什,村里的孩子王,带着几个同龄的跟班,迅速围拢上来,将曦莫堵在粗糙的木栅栏角落。拳脚如同冰雹,密集地落在他蜷缩的身体上,激起沉闷的声响。
曦莫没有反抗,只是将头更深地埋进臂弯,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潮水的拍打。胸腔里却翻涌着滚烫的岩浆,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和这些孩子一样,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但不知从何时起,欺负不会反抗、不会报复的曦莫,成了他们枯燥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消遣。
“还手啊!废物!有种你还手啊!”阿图什狞笑着,一脚狠狠踹向曦莫的胸膛。
曦莫只是抬起眼,冰冷的目光像淬火的刀锋,无声地刺向对方。阿图什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痛苦。他抱着自己踢疼的右脚,龇牙咧嘴地跌坐在地,“痛痛痛!妈的,这怪胎的身体是铁打的吗?!”虽然这种疼痛通常睡一觉就能缓解,但此刻的狼狈让他恼羞成怒。
“你们几个蠢货!愣着干什么!给我揍他!往死里揍!”阿图什气急败坏地嘶吼。
小弟们正要再次扑上,一声洪亮的呵斥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身后:“喂!你们几个混小子!在干什么!”
“糟了!是他!快跑!”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几个孩子脸色骤变,如同受惊的鸟雀,头也不回地四散奔逃。
“混蛋!别丢下我啊!”阿图什挣扎着想爬起来,一条腿蹦跳着,狼狈不堪地逃离了现场,只留下仓惶的背影。
曦莫看着他们消失在暮色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满腔的怒火碾碎在齿间。他紧握在手中的那截废弃铁管,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扭曲变形。
“曦莫!你没事吧?”奥托的身影带着风冲到跟前,焦急地将他从地上扶起,粗糙的大手在他身上摸索着,检查是否有伤口。
“他们伤不了我,你知道的。”曦莫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但眼底深处翻涌的怒火却灼热得几乎要将冰层融化。
“我知道……只是……”奥托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截被捏得如同麻花般的铁管,心头猛地一跳,随即松了口气,“只是看到你被围着,我……”他咽下了后半句,那铁管的形状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凶险。
“父亲,”曦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嘶哑,“刚才,我真想一拳打碎他们的骨头。”
“我知道,孩子。”奥托的手掌落在曦莫的头顶,带着安抚的暖意,“我也希望你能狠狠打回去。”
“那为什么不让我做?是怕我打死他们吗?”曦莫猛地抬头,眼中是困惑和不甘的火焰。
奥托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这正是我担心的,曦莫。”
“为什么?!”曦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我,我却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我不打死他们不行吗?告诉我,为什么!”压抑的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奥托的手掌滑落到曦莫的后背,声音低沉而温和:“孩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你手里的铁管。你能保证,在愤怒里,你还能清晰地控制住那份力量吗?”
“我……”曦莫如遭雷击,父亲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狂躁的火焰,让他看清了自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狰狞。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扭曲的铁管“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不一样,孩子。你天生就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奥托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曦莫的灵魂,“这份力量是恩赐,也是诅咒。作为代价,你必须学会忍耐。打回去固然痛快,但万一……万一失手了呢?那失去的,将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那代价,太重了。”
曦莫低下头,不甘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可我现在……就像一个懦夫,只能任由他们践踏。”
奥托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声音如同暮色般温和而坚定:“孩子,还记得我告诉你的话吗?真正的强大,不在于你能摧毁多少,而在于你能控制多少。暴力是野兽的力量,克制才是天赐的礼物。学会克制,学会忍耐,让怒火在心底沉淀为力量,而非毁灭的洪流,你才能真正成为驾驭力量的强者。”
暮色四合,晚风带着凉意拂过田野。曦莫胸中的岩浆渐渐冷却,凝固成沉重的铅块,但那份狂暴的冲动确实平息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田野的气息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微腥。
“我知道了,父亲。”他抬起头,眼中的火焰褪去,只剩下沉静的余烬,“我会学会克制的。”
“你明白就好,我的孩子。”奥托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他拉起曦莫的手,那手冰凉而带着薄茧,“走,我们回家。”
“嗯。”曦莫顺从地点头,任由父亲粗糙的手掌握着自己。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父亲,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安图索,”奥托回答,“那个胖乎乎的小家伙跑来找我,说你被他们堵在这儿了,我就立刻赶来了。”
“安图索……”曦莫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带着善意笑容的圆脸男孩。在这片冷漠的土地上,那点微弱的暖意显得格外珍贵。
“孩子,今晚想吃什么?我新学了一道菜,保证让你……”奥托兴致勃勃地开口,试图驱散刚才的阴霾。
“水煮肉片吧。”曦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这个……我吃得习惯。”自记事起,父亲的厨艺就仿佛被施了某种诅咒,唯有这道水煮肉片,在无数次灾难性的尝试中,勉强维持着“可食用”的尊严。即便如此,日复一日的重复也早已让他味蕾麻木。为了生存,他早已练就了一手不错的厨艺,厨房的主导权大部分时间都在他手里,除非父亲心血来潮……
“唉……”奥托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肩膀也垮了下来,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透着一股被拒绝的颓丧,“行吧。”
看着父亲瞬间失去光彩的脸,曦莫心里涌起一阵细微的刺痛。他抿了抿嘴唇,内心挣扎了片刻,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最终,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艰难地开口:“父亲……”
“嗯?怎么了,曦莫?”奥托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
曦莫的表情有些扭曲,仿佛在吞咽一枚苦果:“……要不,今天试试你的新菜?”
“真的吗?!”奥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整个人如同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腰板挺直,脸上绽放出孩子般兴奋的笑容,“太好了!我的孩子!你放心!今天一定让你见识见识为父的进步!绝对美味!”他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赞不绝口的场景。
看着父亲瞬间焕发的神采和那过于自信的宣言,曦莫只能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算了,忍一忍就过去了。他安慰着自己,毕竟那些被命名为“仰望星空派”、“碳烤不明物”、“液态金属汤”的黑暗料理,他也曾顽强地挺了过来。味蕾早已在千锤百炼中锻炼出了钢铁般的意志。
然而,当那条被煎得通体漆黑、形态扭曲、散发着诡异焦糊气味的“鱼”被端上桌时,曦莫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父亲在烹饪领域那深不见底的“造诣”。
“这……就是你学的新菜?”曦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盯着餐盘里那团不可名状的焦炭,实在无法将它和记忆中任何关于“鱼”的形象联系起来。这条不幸的鱼,从被钓起的那一刻起,命运似乎就注定了坎坷,如今更是落得个尸骨无存、面目全非的下场,连最后的尊严也被剥夺殆尽。
“哎呀,这个……这个主要是火候没掌握好,有点……小瑕疵。”奥托坐在对面,搓着手,脸上堆着尴尬的笑容,试图解释,“不过你放心!绝对能吃!我保证!”
曦莫握着木制的刀叉,对着那盘“焦炭鱼”凝视了许久,仿佛在研究一件史前文物。刀尖悬在漆黑的鱼皮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要不……你先吃一口?”曦莫迟疑地提议道,眼中充满了不信任。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相信你爹呢!”奥托故作不满地嘟囔着,为了证明自己,他率先拿起刀叉,小心翼翼地切下边缘一小块相对不那么焦黑的鱼肉,带着一种英勇就义般的表情送入口中,用力咀嚼起来。
“你看吧!我说了能……”话音未落,奥托的脸色骤然剧变,五官痛苦地拧在一起,仿佛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猛地捂住肚子,刀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等等等等……这劲……有点大……不行了……憋不住了!”
话音未落,奥托已经像离弦之箭般从椅子上弹起,双腿打着摆子,以近乎逃命的速度冲向了屋外那间简陋的茅厕。
曦莫安静地坐在原地,听着门外传来父亲狼狈的脚步声和随后隐约的“交响乐”,目光再次落回桌上那盘“杰作”。他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果然……就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两条可怜的鱼,最终归宿只能是角落的垃圾桶。
曦莫毫不犹豫地端起盘子,将里面的“焦炭”倒掉,然后挽起袖子,走进了厨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很快取代了屋外的尴尬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奥托才扶着墙壁,颤颤巍巍、脸色苍白地挪回屋里,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我的老天爷啊……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他瘫坐在椅子上,心有余悸地喘息着。
“回来了?先喝杯热水暖暖胃吧。”曦莫从厨房探出头,端出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白水,轻轻放在奥托面前,“鱼马上就煎好了。”
“太……太谢谢你了,曦莫……”奥托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他捧起那杯热水,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似乎真的安抚了那饱受摧残的肠胃。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冰冷的四肢渐渐回暖。
木杯里升腾的热气氤氲了奥托的脸庞,也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透过朦胧的水汽,看着厨房里那个瘦小却异常沉稳的身影在灶台前忙碌。火光跳跃着,勾勒出少年专注的侧脸。一股深沉的愧疚感,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奥托的心房。
来到法罗村这么多年了。日子是安定了,像沉入湖底的石头。可自己这个父亲……似乎从未真正给过曦莫什么。没有优渥的生活,没有无忧的童年,反而让他在本该懵懂的年纪,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担子。做饭、收拾、甚至要照顾自己这个不靠谱的父亲……奥托垂下眼睑,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心底一片酸涩。自己这个父亲,当得真是……太差劲了。
“父亲,鱼好了,趁热吃吧。”曦莫的声音打断了奥托的自责。他端着两个盘子走出来,将其中一盘煎得金黄酥脆、香气四溢的鱼放在奥托面前。另一盘则放在自己那边。
奥托看着眼前这盘堪称完美的煎鱼,金黄的色泽,恰到好处的焦边,扑鼻的香气……再对比自己刚才的“杰作”,巨大的反差让他心头百味杂陈,喉咙有些发紧。
“曦莫。”奥托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怎么了父亲?是鱼……不合胃口吗?”曦莫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
奥托避开那目光,声音低沉而艰涩:“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父亲,特别不称职?”
曦莫微微一愣,放下刀叉,认真地看向父亲:“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奥托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上:“我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做不好……平时生活起居,还要你来照顾我……我这个父亲,当得可真够失败的。”
曦莫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确实挺差劲的。你衣服总是乱扔,袜子能塞进枕头底下;做饭能把鱼煎成炭,把汤熬成毒药;还总爱偷偷抽烟,上次差点把堆满干草的农仓点着了……”
“停停停停!”奥托老脸涨得通红,急忙摆手打断曦莫的“控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有……有这么不堪吗?”他试图挣扎一下。
“有。”曦莫的回答斩钉截铁,眼神无比肯定。
“完了……”奥托哀嚎一声,捂住脸,肩膀垮塌下去,“我这一世英名啊……”在儿子那清澈见底、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所有的“父亲威严”都碎成了渣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