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交税的风波

作者:苏梓墨萱 更新时间:2025/8/7 16:33:40 字数:5378

清晨的阳光慵懒地穿过窗棂,在刚擦过的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浮尘无声地翻涌其中。擦完马具以后,曦莫放下手中的抹布,指尖还残留着水渍的微凉。奥托那粗犷的、犹带不甘的嗓音似乎还回荡在门口。

“就不能全免了吗?”他皱着眉,脖颈上的青筋微微贲起,像条蜿蜒的蚯蚓。每次讨价还价,他总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倔强与试探。

曦莫抬起眼皮,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屋内的光影,平静得像一泓不起波澜的湖。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有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要么,只扣一个月。”他顿了顿,阳光映亮他侧脸冷硬的线条,“要么,三个月一次扣光。你自己选。”

空气凝滞了一瞬。奥托喉结滚动,粗重地喘了口气,像一头被迫退让的雄狮,最终挤出几个字:“……好好好!就一个月!一个月!”他认命似的挥挥手,不再纠缠,转身跃上马车的辕座。皮鞭在空中炸响一声脆鸣,车轮碾过碎石的嘎吱声撕破了村道的寂静,卷起一路尘烟,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

曦莫一直目送着那片远去的尘沙,直至彻底融入田野的尽头。他才从口袋里不紧不慢地摸出个精巧的铜制烟盒,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盒面,嘴角牵起一丝狡黠的弧度,那笑容淡得像掠过水面的风。

“曦莫!曦——莫!”

略带惊慌又熟悉的呼唤撞破了院落的寂静。曦莫拉开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门外是气喘吁吁的安图索,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疾跑而来。

“安图索?”曦莫侧身让开,“什么事这么急?”

安图索几乎是冲进屋子,鞋底在曦莫刚打扫过、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留下几枚醒目的灰脚印。曦莫的目光在那泥印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指了指木椅。“坐下说。”

安图索猛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呼吸,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急切:“曦莫!是真的吗?妈妈……妈妈昨晚在村口看见有人说……那些被麻匪劫走的粮食,还有人……都、都回来了?!”他的眼睛紧盯着曦莫,仿佛要从他脸上凿出确凿的答案。

曦莫轻轻颔首,肯定了安图索的期望:“嗯,父亲昨天也回来了。不过,他刚才已经出发去市城了。”

“呼……”安图索紧绷的肩膀骤然垮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太好了……太好了……”他低声喃喃,悬着的心重重落回原处,那是属于整个法罗村的共同心跳。

“对了,”安图索想起什么,疑惑重新浮上眼底,“你昨天去哪了?村里村外都找遍了,影子也没见一个。”

曦莫垂了下眼睑,避开那过于直接的探究目光,语气随意得像是在描述天气:“去找父亲了。心急,慌不择路,还好……半路遇到个好心人,把我捎了回来。”他那“好心人”三个字轻飘飘的,融在晨后升温的空气里。

安图索显然信了,他重重拍了下曦莫的肩膀,后怕道:“谢天谢地!曦莫,你真该好好谢谢那位先生!”

“当然。”曦莫应道,随即话锋微转,“还有,昨天你托我的事,我跟父亲提了。”他看着安图索的眼睛亮起来,才继续道,“他答应了。具体怎么训练,明天你过来,他会亲自跟你说。”

“真的?!太好了!曦莫!太感谢了!”安图索像装了弹簧般从椅子上弹起,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而纯粹的喜悦,他的欢呼几乎要掀翻简陋的屋顶。

曦莫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冷硬的嘴角也难得地软化下来,一丝真挚的笑意浮现在唇边。“能帮到你,挺好。”

马蹄踏上市城边界铺设的石板路时,日头已经西斜,挂在了教堂尖顶的塔尖上。下午两点的市城,喧嚣如同一锅煮沸的浓汤。沿街店铺的幌子在微风中招摇,各式腔调的揽客声、车马的嘶鸣、铁器敲打的叮当响、商贩的叫卖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和人体的汗味,形成一股庞大而浑浊的声浪与气息,瞬间将风尘仆仆的奥托淹没其中。他只得跳下马车,牵缰缓行。

街巷交织如迷宫,奥托的脚步却毫不犹豫,穿过拥挤的人潮,熟练地折向城西一处略显陈旧的官署,那是“财税征缴处”的所在。

征缴处的窗口内,柯顿·亚尔林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本厚厚的羊皮账册,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

木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干燥的风尘气,惊醒了他。他勉强抬起惺忪睡眼,透过小小的窗口瞥见奥托和他身后堆满粮食的马车,顿时来了点精神,瓮声问:“交粮的?”

奥托点点头,嗓音低沉:“嗯。法罗村。”

“哦,法罗啊……”柯顿条件反射地在面前的本子上记录着,忽然笔尖一顿,“……法、法罗?!”他猛地抬起头,瞌睡虫被一扫而空,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奥托,仿佛看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本应湮灭在传说中的幽魂,脸上的肌肉因震惊而微微抽搐。

“有什么不对的吗?”奥托皱眉,对方这副见鬼的表情让他心头浮起一丝警惕的阴霾。

柯顿没有回答,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他看也没看奥托,跌跌撞撞地冲出小屋,拔腿就朝着财政厅的宏伟石砌建筑狂奔而去,像是要将什么惊天消息传递给沉睡的巨人。

奥托留在原地,被丢进一片困惑的迷雾里。他皱着眉,拍了拍躁动不安的驮马。时间紧迫,交完这该死的税,他还要赶在关市前把剩余的粮食换成叮当作响的钱币。

“罗伊大人!”

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小却足以惊动沉眠的巨鳄。柯顿的汇报在财税征缴处只激起一片低语哗然,而当这消息通过一条条隐秘的渠道,带着“法罗村”这三个被标记过的字眼,最终摊开到秘书罗伊的面前时,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下,眉头不易察觉地锁紧。

“确定?”罗伊放下手中的钢笔,声音不高,却带着锋刃般的锐利,目光审视着面前垂首的下属。

“征缴处传回的消息,柯顿……他吓得不轻,应该不敢撒谎。”

罗伊指尖轻敲了几下泛着幽光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知道了。我去禀告哈罗德大人。”他起身,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银线马甲,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扇通往权力顶端的雕花大门。

财政厅的最高层。巨大的弧形玻璃窗将半个繁华市城框入画中。可惜窗后那人毫无欣赏之意。哈罗德背对着门,站在光影交界处,胖大的身形在窗框里显得轮廓模糊,双手烦躁地绞在一起。

他刚刚再次核对了税表,那个被麻匪狠狠撕开缺口的“法罗村”,如同一根丑陋的芒刺,牢牢钉在他即将呈给尼克市长的完美业绩报告中央。

笃笃。

“请进。”哈罗德声音里的烦躁显而易见。他并未转身。

罗伊站在门口,阴影切割着他半张脸,表情看不分明:“打扰了,哈罗德大人。”

“罗伊?有事说。”哈罗德终于转过来,脸上蒙着一层倦怠的阴云。

“紧急通报,”罗伊语气不变,每个字都清晰冷静,“今天下午,有‘法罗村’的人,前来交税了。”

哈罗德抬手揉着眉心:“法罗?哪个法罗……”他惯性地重复着,像是这词汇无法激活迟钝的思绪。然而不到半秒,他揉眉心的手指僵住了,动作定格。下一秒,他那胖硕的身躯猛地弹开办公座椅,宽脸盘上的松弛皮肉因极致的震惊而抖动起来,眼睛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哪个法罗?!”

“被麻匪抢劫的那个法罗村。”罗伊重复,像一个精准刻板的报录机。

哈罗德喘着粗气,像条离水的鱼,几步冲到罗伊面前:“人呢?粮食呢?”

“在征缴处。正在登记。”

哈罗德眼中瞬间迸发出混合着巨大困惑和巨大希望的光!他几乎是吼着下令:“命令所有征缴站点!今天所有来自法罗村的缴税人,名字,人数,精确到每一个人。所有账目,晚餐之前,必须摆到我的桌面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手指几乎要戳穿空气。

“是,大人。”罗伊微微躬身领命,退出房间的动作流畅而无声。

沉重的大门咔哒一声阖上,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办公室里只剩下哈罗德粗重的喘息声。

柯顿面前那杆包浆秤杆的标尺诡异地滑了一下,秤砣轻轻摆动。粮袋里倾泻出的金黄麦粒在秤盘里堆成小山。

“整——三十公斤,不多不少。”柯顿用一种近乎表演的腔调宣布,声音拔得有些尖锐。他麻利地将粮袋口扎紧,从柜台下摸出一块染着污渍、刻有“财税征缴处”徽记的粗糙小木牌,没好气地甩给柜台外那个一脸怀疑的农夫。“喏,你的凭信,拿好!”他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翻开登记簿,“名字!”

奥托攥着那块象征“帝国良民”身份的木牌,指节捏得有些发白。这粮袋的分量,他掂量过无数次,绝不止三十公斤。但他只是眉头紧锁,声音低沉地压过周围嘈杂:“奥托·温斯顿。”

“行了行了!过!下一个!”柯顿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奥托深深看了这个油滑的小吏一眼,那目光里有探究,有不屑,更有一种深谙规则后的冷漠。他不再言语,牵起缰绳,拽着骤然轻快了不少的马车,默默汇入街道车流。

车轮驶离肮脏的征缴处,轧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奥托凭着记忆,熟练地穿过几条弥漫着牲畜粪便和廉价烈酒混合气味的窄巷,停在一家粮店门口。尤金·威弗列德立刻从堆积的粮袋后钻出来,油光满面的圆脸上堆满惊喜。

“嘿!奥托老兄!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他狠狠拍着奥托的肩膀,热情的力道震得奥托肩胛骨生疼,“市城都在传那场该死的抢劫!看到你活着,站在这儿,神明在上,太他妈的好了!”尤金一边高声感慨,一边吆喝着伙计麻利地卸货、过秤。

“七镑。”尤金将一把在傍晚光线中泛着暗淡银光的硬币哗啦啦地拍在奥托粗糙的手掌心,“怎么样,老兄?公道吧?”

奥托掂了掂手心的重量,硬币的冰凉触感奇异地熨帖了心中残留的郁气。嘴角扯出一个还算满意的弧度:“跟尤金老兄做生意,总是没话说。”

尤金脸上笑容更深,但那双精明的商人眼睛却闪过一抹试探。他一把搂住奥托的肩膀,近乎是架着他走到粮仓后方堆叠的空口袋旁,脑袋警惕地左右张望,然后凑到奥托耳边,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好奇:“老兄,这儿没外人,跟兄弟我掏个心窝子……你老实告诉我,”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吐息温热带着麦尘味喷在奥托耳畔,“你们……到底是怎么从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麻匪手底下……活着把粮食弄出来的?”

奥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扭头,目光狠狠攫住尤金带着热切探究的脸。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消息传得这么开了?”奥托的声音沉了下去,像一块石头投入深井。

“何止是开了,整个市城都他妈沸沸扬扬了!”尤金重重捶了一下旁边的麻袋,激起的粉尘在太阳的微光中打着旋儿,“我这心脏啊,今天瞧见你的马车,差点蹦出来。还以为你早就……”

奥托脸上的肌肉紧绷了一瞬,了然地点点头。难怪刚才那个柯顿像见了鬼,难怪非要登记名字。“原来如此……”他低声自语。

“老兄?别装聋子啊!”尤金急切地又推了他一把。

奥托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目光已经恢复成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深邃潭水。他缓缓摇头:“实在对不住,尤金老兄。这个……我答应了别人。一个字,都不能说。”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尤金脸上的热切瞬间冷却,不死心地追问:“真就……一点都不能透?”

“一点都不能。”奥托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直直刺过去,不容半分转圜。

“行吧行吧,不说就不说。”尤金甩甩手,笑容有些勉强,但商人本色很快让他堆起热情,“不说这些晦气事了,你能全须全尾站这儿,比什么破消息都强。走,今晚我请客,啤酒管够!”他大力拍着胸脯。

奥托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这次动作很坚决:“家里还有小子等门呢。得赶路。”

尤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笑开:“唉,忘了老兄是顾家好男人。行,下次,下次老兄进城,我请最好的黑麦啤酒,管够!”

“一定。”奥托应承着,翻身上了马车。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尤金胖硕的身影消失在粮店门后,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冰霜。

尤金的热情打探如同一盆冷水,让他心底那点侥幸彻底熄灭了。市城的视线比他预想的更粘稠、更贪婪。他攥紧了马车的缰绳,指节泛白。暴露?或许快了。但幸好……他并非没有准备。

“齐全了?真的都……都交齐了!”哈罗德急促地翻动着罗伊刚刚呈上的、墨迹还未干透的登记册,厚厚的手指激动地在纸页上划来划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当确认法罗村那触目惊心的“失劫”税项后面,赫然填满了数据和名字时,一股狂喜的红潮猛地涌上他那张胖脸,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肥硕的下颌轻微地颤抖起来。“太好了……太好了……神明庇佑!天助我也!”他几乎是在咆哮。

罗伊垂手侍立在宽大的书桌旁,如同一抹沉默的影子,恰到好处地奉上恭维:“恭喜哈罗德大人,如此一来,尼克市长晋升之路再无阻碍,您升迁,指日可待。”声音平直,却像精准地敲打在哈罗德最痒的心尖上。

“好!好!”哈罗德猛地合上登记册,沉重的册页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尘埃落定。他激动得搓着肉乎乎的手掌,双下巴上的肉都在幸福地颤动。“罗伊!”他意气风发地提高了声调,“备车,去金辉!今晚,非得好好庆祝一番不可!”每一个词都跳跃着志得意满的火焰。

“遵命,大人。”罗伊颔首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权力与金钱气息的顶层办公室。厚实的大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室内骤然迸发的、属于哈罗德一人独自发出的疯狂大笑,那是失而复得、飞黄腾达的狂喜。

木车轮碾压着市中心光滑的花岗岩路面,发出规律而沉闷的滚动声。车夫熟练地放下踏板。哈罗德掀开厚重的天鹅绒帷幕,在马夫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踏上了金辉餐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阶。

一步踏出车厢,一股混合着雪茄烟叶的醇厚、昂贵香水的馥郁、烤肉油脂的焦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金钱堆砌出的奢靡气息,如同无形的海潮扑面而来。

这气息浓烈、粘稠,带着温度,瞬间包裹了哈罗德全身。他本能地深吸一口,那贪婪而陶醉的表情仿佛最虔诚的信徒嗅到了天堂的气息。脸颊松弛的皮肤因满足而舒展开来,眼睛微微眯起,贪婪地攫取着这“上流社会”的每一缕精粹。

这里是德达吉郡的心脏,欲望的温床。水晶吊灯的光辉落在绅士们剪裁完美的燕尾服和贵妇们熠熠生辉的珠宝上,镀银餐具的反光和流淌的丝绒窗帘彼此交映。进出者非富即贵,步履优雅,谈笑低语皆带着刻意的节制与矜持。

觥筹交错间,一笔笔数额能让乡下农夫瞠目结舌的费用如同流水般悄无声息地划过账本。金辉餐厅,一个呼吸间,都萦绕着金钱的重量和权力发酵后的特殊芳香。即使对哈罗德而言,这里也是需要下很大决心,才敢偶然涉足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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