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晨光透过宽大的窗棂，斜斜切在尼克市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他深陷在厚重的皮椅里，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眼前两个被唤来的下属，治安官索莫里，以及正瑟瑟发抖的消防署长弗里曼·埃布尔。
“弗里曼，”尼克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硬物，“告诉我，为什么消防队的人能迟到整整半个小时？”他刻意强调了时间，每个音节都淬着寒意。
弗里曼的身体筛糠似的抖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那一家五口的焦尸，尤其是其中包裹着的那位五等官员的尸体，瞬间闪过他的脑海，烧灼着他的神经。
“市、市长大人，”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颤，“电报系统出了故障……一处电线断裂……警报晚到了半小时……”
尼克的眉毛，极其轻微地向上挑了一下：“哦？”他唇间挤出这个简短的音节，带着无尽的审视。
“千真万确！”弗里曼立刻点头如捣蒜，“维修记录就在市政公司，您随时可以核查卷宗。”
“有意思。”尼克的目光像探针一样转向了索莫里，脸上浮起一丝冰冷的、几近于嘲讽的弧度，“早不断，晚不断，偏偏这时断了。就好像……有人特意剪断了它。对不对，索莫里？”
索莫里感觉到那道目光的粘着和压力，仿佛冰冷的蛇在脊背上蜿蜒。他不能再沉默。“市长大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向前半步，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坦白，“诚然，此刻提及此事或许显得我落井下石……但我必须说。”
尼克的嘴角似乎松弛了一分，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说。”
索莫里的语速平缓下来，带着一种冷静的控诉力：“电报系统故障早有征兆。市政公司提出升级更新，预算案年年被财政厅以‘经费不足’驳回；请求全面检修线路，同样被打回。不止市政公司，消防署、交通署、教育署……哪一个部门的经费没被砍掉一两成？只有我的治安厅侥幸，也许因为与财政厅同级？”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加重了后面的内容，“而与此同时，财政厅上报的支出额却持续攀升！天知道有多少钱被暗中吞噬。所以，或许那条线并非今日恰巧断掉，而是早已断裂而无人知晓。根源，就在那被蚕食殆尽的经费里。而经费去了哪里？全在哈罗德的贪渎囊中。这场火，更像是他……自作自受。”
最后一个词落地，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尼克的双眼微眯，长久地凝视着虚空。房间里只剩下他右手指关节敲击硬木桌面的声音——笃，笃，笃。
那声音沉闷而有规律，像古老壁钟的倒计时，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砸在索莫里和弗里曼心上，让他们屏息，让心跳被迫与之同步。时间在敲击中粘稠地流淌。
终于，那声响停止了。
尼克抬眼，目光掠过还处于极度惶恐中的弗里曼：“你可以走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弗里曼的僵硬，他几乎是踉跄着躬身：“是，市长大人！”仓皇退出的背影带着劫后余生的狼狈。
索莫里暗自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刚要松懈。
下一秒。
“你，”尼克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响起，平静得近乎残忍，“比我想象中更聪明，也更狠辣。”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索莫里脸上，像冰冷的刀子，精准无误地剖开伪装，“那一家五口，被你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刹那间，一股刺骨的寒流从索莫里尾椎窜上头顶，几乎冻结了血液。他强行扯出一个笑：“大……大人，我不明白……”
“你处理得非常干净，”尼克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干净到让最挑剔的眼睛也找不出破绽。可惜——”他刻意拖长了音节，目光牢牢锁死索莫里微微扩张的瞳孔，“……你漏掉了一点。”
漏掉了一点？索莫里的大脑高速运转，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跑马灯飞速旋转——目击者、物证、连那些角落里的流浪汉……一切都化为了灰烬。除非……除非……
索莫里的头颅猛地抬起，瞳孔骤然收缩，震惊清晰地刻在脸上。
尼克的嘴角，终于缓慢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掌控一切的微笑：“想通了？”那笑容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
“金辉餐厅……”索莫里齿间迸出破碎的音节，每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冰冷，“……艾菲尔？”
“聪明。”尼克轻轻鼓了几下掌，掌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一点就通。”
索莫里仿佛被瞬间抽干了力气，肩膀垮了下来，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所以……您要为您的侄子……报仇？”
“报仇？”尼克的笑声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屑，“为了那个废物？不。”他摇着头，眼神锐利地钉住索莫里，“恰恰相反。索莫里，你的能力，你从一介平民走到今天的手段，以及这份……必要的狠辣，都证明了你值得欣赏。”
欣赏？索莫里彻底陷入迷惑，眼神困惑地看着这位喜怒难测的市长。
“我年底就会离开这里，”尼克靠回椅背，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调往塔泽，行政部副部长。杰西会接替我的位置。”他刻意停顿，目光意味深长，“副市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索莫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但他不敢确认：“您的意思是……”
“还不明白吗？”尼克的语气带着一丝提点，“我有推荐权。而你，刚好剿匪有功，晋升副市长名正言顺。为什么？因为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坐得稳这个位置。”
索莫里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脱口而出：“可……可您的侄子……是我……”
“那个废物？”尼克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暴戾，快如闪电，却让索莫里通体生寒，“即便不是你动手，我也会亲手清理掉他。他给我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语气恢复平稳，回归正题，“德达吉郡将是我在塔泽的根基，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杰西很听话，我会交代他。至于你……”
尼克的目光扫过索莫里，带着期许，“接任后，找两个可靠的接替你的位置和哈罗德的位置。这里，将成为你的疆场。”
无需更多言语。索莫里瞬间单膝跪地，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无数次，头颅深深垂下：“一切遵循您的意志，部长大人。”
“哈哈哈！”尼克看着索莫里丝滑的效忠动作，发出畅快而满意的笑声。索莫里也随之低笑起来，笑声里是尘埃落定的庆幸和对权力交易的认同。那把柄，就是尼克手中无形的缰绳。
“起来吧，”尼克扬了扬下巴，显然很满意这结果，“别老跪着。”
“是！部长大人。”索莫里利落地起身，立刻切入正务，“那哈罗德的事……如何处置？”
尼克随手拿起桌旁的一份文件，目光随意地扫过，漫不经心道：“按规定办。顺便，把他贪腐的烂账一并捅上去。皇帝陛下，可是最厌恶蛀虫的。”那平静的语气，仿佛在处理一袋无用的垃圾。
“遵命。”索莫里恭敬回应，内心为那可怜的、即将身败名裂的哈罗德短暂唏嘘。他冤吗？他确实贪了。但有没有更多？谁知道？那场冲天的大火，吞噬了一切真相的灰烬，只烧剩下尼克和索莫里心照不宣的默契。
尼克的目光在手中的文件上定格：“对了，你那份关于‘斯科特·乔治’的报告……”他翻动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这个匪首的身份和经历一片空白？”
“查过，”索莫里立刻回答，“名字是假。真实身份未知。但我们在尸体上发现了这个。”他做出一个手势，“雄鹰徽记的烙印。”
“巴洛家族？”尼克放下报告，指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眼中闪烁着一种听到有趣故事般的光芒，“被抹掉了几十年的尾巴，居然还能动？”
“也可能是假的，”索莫里补充道，“总有人打着名号闹事。”
“真假无所谓，”尼克将那报告轻轻丢回桌面，发出轻微的“啪”声，“不过是个蹦跶的虫子。真正需要找出来的，是那个连影子都摸不到的神秘组织。”他的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任何脱离他掌控的力量都必须被清除，无论其好坏。
“目前……线索几乎为零。”索莫里皱眉。
“去法罗村看看，”尼克的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他们归还了人质和粮食。总有人……见过‘影子’。”
“是，我下午就……”索莫里话音未落。
尼克的目光扫来，眉梢微扬，仅一个眼神便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力。
“……立即动身！”索莫里立即改口，躬身行礼。
尼克这才微微颔首。
索莫里转身离开。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市长办公室的威严和那份沉甸甸的交易隔绝在内。
当索莫里步入市政广场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回望那座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巨大建筑，市政厅大楼。
阳光下，哥特式塔尖直刺苍穹，闪烁着冰冷的光芒。而建筑正面，高耸的楼体却投下了大片深邃、冰冷的阴影，如同缓缓展开的巨口，瞬间将他单薄的身影连同整个广场都无情吞噬。阳光与阴影的分界在他脚下如此鲜明，仿佛他正站在世界的门槛，一步踏入了晦暗未卜的权力漩涡之中。
索莫里收回目光，不再迟疑。他快步走向治安厅，一辆精悍的马车很快被吩咐出来。车轮碾过石板路，载着他驶出城门，朝着尘土飞扬的法罗村方向疾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