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苍穹明净如洗,澄澈的阳光洒向大地,将田野染成一片沉甸甸的金色。
索莫里推开马车厢门,靴子踏上松软的土路。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成熟庄稼的气息,瞬间涤荡了市城滞留的酸腐与浊气。这舒畅的感觉,竟像啜饮一口珍藏百年的醇醪,让人微微醺然。
“路途虽远,此地景致倒真不坏。”他心中默念,享受着这片刻的心旷神怡。
沉醉未久,一个身影便跌跌撞撞地从村落里冲出。法罗村的村长比尔·查尔斯,此刻脸上还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想必是刚从酒酣中惊醒。瞥见马车帷幕上醒目的治安厅徽记时,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近前,扑通一声跪伏在地,满是皱纹的手按在冰冷的车轮上,身体因惶恐或喘息而微微颤抖:“比……比尔·查尔斯,恭候索莫里大人!不知大人……亲临法罗,有何训示?”
比尔·查尔斯,这“老村长”的称呼,并非源自他资历深厚,全然是岁月无情雕琢的结果。
前几年才当上村长,骨子里却浸透了市侩气息,对上谄媚,对下寡恩,颇受村民暗中鄙夷。他之所以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是因为前任几任过于倒行逆施,几次三番差点激起民变。与他相比,比尔至少表面温和,懒生事端,全靠同行“反衬”,他成了那枚最不扎眼的矮钉。
惬意的宁静被突兀打破,索莫里眉头掠过一丝不明显的蹙起。但他很快将那点不悦压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地上那颗布满银丝的头颅:“你就是村长?”
“是、是!小人比尔·查尔斯。”老头像鸡啄米般点着头。
索莫里“嗯”了一声,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冰冷腔调在空气中短暂停留。随即,一卷厚厚的名册被毫不客气地抛到比尔面前的尘土里。“按名单上的名字,”索莫里声音低沉,“把人,一个不少地找来见我。”
比尔双手颤抖着拾起名册,小心翼翼展开。密密麻麻的名字撞入眼帘,几乎覆盖了小半个法罗村。第一排,赫然便是“奥托·温斯顿”。老村长浑浊的眼珠瞬间瞪大,脸皮也垮了下来,堆砌起一层深深的为难。
“有问题?”索莫里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攫住他脸上细微的变化。
“大……大人,”比尔慌忙挤出更加恭敬的姿态,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虚汗,“名单……名单太长了。而且这秋收一过,村里的壮劳力,十有八九都外出讨生活去了……”他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补充,“名单上大半的人,怕是……都不在村里了。”
索莫里沉默了两秒,下颌的线条略微放松。“不必为难,”他语气转淡,“能找多少是多少。”话音未落,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已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精准地落入比尔怀里,发出令老酒徒心跳加速的清脆撞击声。
“事成,另有赏赐。”金币比冰冷的承诺更有效。
财富悦耳的颤音在比尔耳畔奏响。他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二十岁,那因酒气和恐惧而发僵的腿脚也突然灵活起来。“遵命!索莫里大人!”他几乎是从地上弹起,声音也陡然拔高,如一只被灌足了烈酒的老兔子,矫健地蹿向村里。
“都出来!集合!紧急集合!”他扯着嗓子呼喝,将村里仅存的几个小吏全部轰出,自己也加入了搜寻的队伍。
村民确如比尔所言,十室九空。但在有限的范围内,名单上那些还留守在村子角落的名字,如同被惊醒的鼹鼠,一个接一个地被推到了村府前的空地上。
温斯顿家木门被急促敲响。一名治安厅的小吏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目光越过开门的奥托,简短地丢下指令:“奥托·温斯顿,二十分钟,村府报到。大人有问。”
奥托一怔:“比尔找我?”
“奉命传话。”小吏的声音毫无起伏,像冰冷的铁块,“误时自负。”说罢,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奔赴下一个名单上的地址。
“父亲,出什么事了?”屋内的曦莫听到动静快步走出,眉宇间笼着不安。
“大概是……那件事来了。”奥托的声音低沉下来,但并无慌乱,“来问上次麻匪的事。”
曦莫脸色骤然白了少许:“那……”
粗糙的大手沉稳地落在他肩上,“放宽心,”奥托嘴角甚至勾出一抹近乎狡黠的从容,“你老爹办事,哪次不是留有后手?绝不会有纰漏。看好安图索那小子,别让他偷懒,我去去就回。”
“嗯。”曦莫迎上父亲深邃而笃定的眼神,心中的惊悸稍稍平复。
“老师您放心!”院内传来安图索响亮的回应。
奥托重重按了按曦莫的肩,转身融入了通往村府的小路。
村府角落一间临时收拾出来的低矮小屋内,光线昏暗,尘埃在狭长的光柱中无声旋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尘土、霉味和……新鲜铁锈般的甜腥。索莫里坐在一张嘎吱作响的旧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那张写满恐惧的脸。
“罗利·得文,”索莫里指尖轻轻敲击着粗糙的虫蛀木桌板,“生于1732年。今年三十二岁?”他的声音很平静,像秋末池塘上凝结的薄冰。
“对……对的,长官。”罗利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残叶,“我是好人,从来……从来没干过坏事啊。您叫我……”
“别紧张,”索莫里打断他,薄冰裂开一丝无谓的弧度,“只是找你证实一些事。配合就好。”
罗利的头点得像拨浪鼓:“配合!一定配合!”
索莫里身体微微前倾,阴影笼住罗利:“麻匪那次,你也在场,是受害者之一?”
“……是!但我第二天就交粮了,粮税绝对没敢拖欠!”
“粮税另说。”索莫里的耐心明显被这偏离的恐惧消耗着,敲击桌面的指尖停顿了一下,声音骤然转冷,“我问你,那晚从天而降,打跑麻匪救下你们的人,你亲眼见过他们,对吗?”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锥子,刺向罗利的眼底。
“见……见过。”罗利缩了缩脖子。
“很好。”索莫里唇角弯起一丝毫无温度的浅弧,“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这个……”罗利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炭。空气瞬间凝固,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索莫里笑了,是那种看到猎物徒劳挣扎的残酷笑意:“看来你知道。”他的目光骤然转厉,几乎要剜出对方心底的秘密,“说!”
“我……我答应了不能……”罗利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粗麻布衣。
“不能?”索莫里眼中的残存笑意彻底消失,像冰湖彻底封冻,“呵,真讲道义。”他语调放缓,带着一种猫戏耗子的残忍,“只要名字。不说?……”他顿了顿,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却蕴含着令罗利骨髓冻结的寒意,“……不妨想想鞭子抽在皮肉上的滋味。那可不那么愉快。”
恐惧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了罗利的喉咙,他失声惊喘:“我……我是……守法的……你们不能……”
“守不守法,你说了不算。”索莫里冷冷截断,向后靠回椅背,轻轻挥了下手,“绑起来!”
旁侧侍立的两名看守默然上前,一人手中已缠绕着粗糙的麻绳。死亡的预感和皮开肉绽的剧痛瞬间攫住罗利。“我说!我说!”绝望的嘶喊冲口而出,带着崩溃的哭腔。
“停。”索莫里慵懒地吐出一个字,看守顿住。他脸上奇迹般又浮起一丝温和的假象:“很好,说吧,谁?”
“他叫……他叫……”罗利张着嘴,眼珠猛地僵直,随即陷入一片茫然。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那个在他记忆里本该异常清晰的身影,此刻却像被投入深海的石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叫……”他徒劳地翕合嘴唇,眼神空洞地看向索莫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惶惑,“……我忘了?”
“哈……哈哈哈!”索莫里怒极反笑,猛地前倾身体,一把攥住罗利汗湿油腻的头发狠狠向后拽去,冰冷的目光几乎要将对方钉死在墙上。“忘了?”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在消遣我?很有意思?”
“真的忘了,长官!信我!信我啊!”罗利涕泪横流,徒劳地嘶喊。
“忘了?”索莫里重重甩开手,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变调,“给我绑结实了,抽!抽到他‘想’起来为止!”
鞭影破空。
“啪!”
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帛声伴随着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罗利身体猛地一挺,眼白瞬间上翻,软软地瘫了下去,皮肤上绽开一道刺目的红痕,血珠迅速渗出,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
“大人,他昏了。”看守面无表情地报告。
“废物!一鞭都受不住?”索莫里盯着那张失去知觉的灰败面孔,嫌恶地啐了一口,“拖出去,喂点水。下一个。”
……
看守熟稔地架起昏迷的罗利,像拖一袋死肉般带离了小屋。同样的一幕,在小屋内冰冷而机械地反复上演。
威逼、利诱、恐吓、鞭笞……索莫里几乎用尽了手段。名单上的村民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一个个提审,又一个个被抛出小屋。
他们的反应惊人地相似:起初在巨大压力下恐惧、挣扎、试图开口;到了最关键的名字即将出口的瞬间,脸上便会浮现出一种纯粹的、仿佛被瞬间抹除记忆的茫然,随即是彻底绝望的坦白:“我忘了。”
冷汗、哀求、鞭痕,堆满了小屋。血腥味混合着尘土味,愈发浓重。
一个,两个,三个……
索莫里脸上的阴霾越来越沉,最后几乎化为实质的铅云压在眉宇间。不可能!一个两个或许还能用巧合搪塞,一群人如此整齐划一地“遗忘”?这绝非巧合。一种被愚弄和被某种强大未知力量操控的荒谬感,死死攥住了他的心。
当小屋的门再次打开,下一个身影走进来时,索莫里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了。他瘫坐在椅子里,脸上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被彻底消磨殆尽神采的疲惫。桌上残留着一小点新鲜的血渍。
进来的正是奥托·温斯顿。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逼仄的小屋和索莫里阴沉的侧脸,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那股新鲜的血腥气,清晰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名字。”索莫里甚至没有用完整的问句,声音低哑,像沙漠里渴了三天的人。
奥托落座,迎着那道疲惫却深藏阴鸷的目光,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与之前村民无异的困惑与迟疑:“是……是谁救了我们……那天晚上……”他苦恼地挠了挠头发,表情真挚,“……好像……忘了?”
沉默。
比之前的审问更长久的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然后,索莫里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动作沉重得像抬起一块巨石。他的手指无力地朝门口的方向挥了挥。
“滚。”
“啊?”奥托是真的愣住了。审问……就完了?
“出—去!”索莫里猛地抬眼,血丝密布的眸子射出极度的烦躁与不耐,如同即将喷发又被强行压下的火山。
奥托沉默地站起身,点了点头,转身推开门。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的瞬间,门板清晰地传来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和木屑裂开的细微呻吟。
“轰!”
紧接着是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吼,饱含了被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挫败。
门外温暖的阳光重新笼罩全身。奥托顿了顿脚步,无人能见的角落,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瞬间涟漪,在他嘴角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