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昏黄的光在石墙上跳动,将审讯室的阴影拉得细长而扭曲。当最后一个农人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看守不安地躬身询问:“长官,还要继续吗?”
索莫里靠在粗糙的木椅上,指关节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冷的扶手,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更深重的疑虑。“不必了。”他声音低沉,仿佛字句都裹着沉重的灰尘,“所有人,遣散。我们即刻返程。”
他厌倦了这永无止境的盘问,每一次徒劳无功的交锋都在印证着他的猜想,一只无形的巨手抹掉了那个存在。“收队。”命令简洁而冰冷,斩断了守候的希望。
“是!”看守挺直腰板,靴跟碰撞声在空旷的室内短暂回响。门外很快响起杂乱而释然的脚步声,间或夹杂几声不甘的低吼和看守严厉的低斥,随后彻底归于沉寂。
索莫里起身,沉重的黑袍拂过沾满污迹的地面,他像一个刚从战场上退下的幽灵,重新出现在村府粗糙而温暖的大厅。
壁炉里微弱的余烬泛着暗红的光晕,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比尔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跳起,慌忙行礼:“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守好你的位置,村长。”索莫里的目光扫过他谦卑低垂的后颈,眼神锐利如鹰隼,“记住,今天没有人来过法罗村。”
“是!是!您今天从未踏足此地,大人请放心。”比尔连连应声,几乎要将额头贴上地面。
索莫里不再言语,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裹挟着两名沉默如山的随从,踏上了归途的马车。木轮碾过村间小路,碾碎了比尔在尘埃中久久挥别的身影与呼告。
农庄那扇熟悉而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时,奥托带着一丝邀功般的期盼张开了双臂:“亲爱的曦莫,你英勇的父亲凯旋了!”
然而回应他的并非预想中温软的拥抱,只有那独属于少年、清澈平静得如同深潭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回来了就洗手,吃饭。”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扑灭了奥托所有的热情。
他夸张地垮下肩膀,嘟囔着抱怨:“真是一点也不热情啊。我这颗游子的心都要碎了……”
“再磨蹭就别吃了。”内里的声音不带丝毫波澜。
“来了来了!”奥托瞬间收起所有表演,像听见军号的士兵般冲向水盆。那动作与他庞大身躯带来的反差,让这妥协显出几分滑稽。
餐桌上,只有银匙与粗糙陶盘碰撞的轻微声响。奥托的目光在儿子低垂的眼睫间逡巡,终于按捺不住,打破了沉默:“嘿,儿子,想不想知道今天的惊天大戏?”
“不想。”曦莫甚至没有抬眼,平静地切着盘中的土豆。那份冷静近乎漠然。
“不想?”奥托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胡茬密布的脸上瞬间堆砌起深闺怨妇般的愁绪,连声音都带上了戏剧化的颤音:“啊……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乎他的老父亲了……我的心啊……碎成了一片片……”他抬手作势擦拭根本不存在的泪水,宽阔的肩膀微微耸动,那粗犷面容上的伤怀显得格外滑稽。
曦莫终于放下了勺子,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目光扫过他浮夸的表演。“因为我都在旁边听到了。”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偷听?”奥托的表演戛然而止,整个人像绷紧的弓弦,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惊异,“这多危险。他们可是……”
“你没发现,”曦莫淡淡打断,指尖若无其事地在粗糙的木叉柄上留下几道极浅淡的印痕,“他们更不可能。”那目光澄澈,落在奥托脸上却重若千钧。
奥托呼吸一窒,凝神注视着自己的儿子,目光灼热得能烫穿空气。“曦莫……”他声音因紧张而略微嘶哑,大手下意识收紧,捏皱了粗糙的亚麻桌布,“告诉爸爸,你对力量的控制,究竟做到哪一步了?”
曦莫摊开手掌,木叉静静躺在他掌心。那木叉完好无损,只是在灯下能隐约看到几道平滑至极、绝非磨砺产生的浅痕,像时光最温柔的抚摸留下的印记。“应该……快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了。”他抬起眼,看着父亲,烛火在他墨色的瞳仁里明灭不定,“再等等就好。”
沉默的空气里,奥托猛地起身,那宽厚有力的手臂带倒了木椅,发出一声闷响。但他毫不在意,一步跨前,将儿子用力而珍重地拥入怀中。他的下巴抵着少年柔软的黑发,宽阔的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闷闷响起:“好……好……好孩子……太好了……”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润在少年的肩头——是喜悦,更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震颤。这一天,他等了太久。平凡的学堂,同龄人的欢笑嬉戏,那些属于阳光下的寻常日子,似乎终于向他的孩子敞开了门。
就在曦莫犹豫着是否抬起手臂回抱时,一股极为稀薄、却绝对熟悉的气味蹿入鼻腔。少年瞬间抽离了温暖,眉峰蹙起,冰霜冻结了眼底最后一丝柔和。
“父亲,”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手指点向奥托的胸膛,“你在回来的路上抽烟了。”
“啊?”奥托怀抱落空,触及儿子冰刃般的目光,头皮瞬间炸开,脸上堆起夸张而无辜的干笑,“哪能啊?绝对没有!”
“莫托牌的烟草,”曦莫逼近一步,仿佛猎手审视猎物,“从莫索木大爷那里买的。对吗?”他声音不高,但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沉重地敲在奥托心尖。
冷汗瞬间从奥托额角渗出。“听我解释!”他慌忙摆手,努力挤出诚恳的表情,“我发誓!就……就刚好碰见莫索木,聊得开心,他……他非要塞给我一根,对!盛情难却啊儿子。”
“哦?”曦莫忽然轻轻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灯下显得分外冰冷,“那么父亲您解释一下,今天出门带的3便士铜币,怎么不翼而飞了?”
奥托如遭雷击,慌忙翻查自己所有的口袋,空空如也。目光猛然扫向餐桌,几枚银币铜子分毫不差、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像一纸冰冷的审判书。
“曦莫,这是误会。”他声音都变了调。
“你下下个月的烟钱,”少年冷酷地宣判,“也没了。”
“不——!”一声痛彻心扉、饱含绝望的嚎叫撕裂了农庄温馨的夜色,惊起了窗外一片夜鸟的扑翅。
壁炉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缕火苗,微弱地映照着市长办公室里两张同样笼罩在凝重阴影中的脸。
煤油灯稳定的光晕在精致的桌面上流淌,却照不亮尼克深陷的眼窝和灰蓝瞳孔里的深邃冰海。他端坐如山,双手十指在桌面上轻轻相触,声音沉稳得像在诵读判决书:“所有人……都彻底遗忘了他的存在?”
“是的,大人,”索莫里躬身肃立,目光垂落在大理石拼花地板上灯影边缘模糊的接缝处,“即便是鞭笞,也未能从他们脑中榨出半点有用的信息。”空气沉重如同铅块。
漫长的沉默足以让心跳清晰可闻。灯罩内的火焰偶尔轻爆一下,仿佛不安的灵魂在低语。窗外市城的夜色沉沉压下。
终于,尼克缓缓向后靠进宽大舒适的皮椅背,喉间发出一声喑哑的轻叹,那叹息像铁锚沉入深不可测的水底:
“此事……到此为止吧。不必再追查。”
“到此为止?”索莫里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深埋的不甘。这突如其来的放弃,太不像眼前这位习惯于掌控一切、手段强硬的市长了,放任一个威胁?“为什么?”
“为什么?”尼克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寒光一闪,无形的威压瞬间锁定了索莫里,“那幕后的力量,已非你我所能触及。那个暗影,爱在哪里徘徊就徘徊吧,只要它……不触及底线。”
索莫里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疑硬生生咽了回去:“是……”
“收起你那点多余的好奇心,索莫里,”尼克的声音再度低了下去,却带着更清晰的警告,如同冰棱刮过,“想送死,没人拦你。但别拖着我。”
那声音里的寒意几乎冻结了索莫里的骨髓。“是!”他几乎咬碎了牙根,深深弯腰,行了个最标准的礼,靴子无声地在地板上旋过,退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室内那片昏黄而危机四伏的光。
尼克的目光并未离开闭合的门扉,仿佛能透过它看到下属不甘离去的身影。他指节轻轻扣了扣坚硬的桌沿,一声低喃几乎消散在静谧里:“听话点,才活得久啊……”
索莫里的脚步声在空旷、回荡着阴冷大理石气息的长廊里回响,每一步都踏在他混乱的思绪上。昏黄的灯光在拱顶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晕,如同跳动的谜题。
“藏在幕后的……到底是谁?”他眉头紧锁,心中巨大的疑团像黑暗中盘踞的巨兽,无声地向他露出獠牙。
农庄厨房里弥漫着洁净的水汽和洗刷过的陶器特有的微凉气息。奥托宽厚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落在曦莫柔软的发顶,力道温暖而温和。
“曦莫,”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你不好奇他们为什么记不住你老爹的名号了吗?”
少年的手臂正浸在冰凉的水中,指尖灵巧地擦过碗碟的弧度。水流的声音伴随着他平静的回应:“如果你想让我知道,自然会告诉我。如果你不说,要么时候未到,要么,”他停下动作,目光澄澈地望向水桶的倒影,“就是我不该触碰的秘密。”
一阵沉默。水流再次响起。奥托靠在门框上,看着儿子利落的背影,嘴角扯出一个复杂又带着浓浓自豪的笑意:“孩子啊……你有时候懂事的让人心疼。我只想让你知道,不管外面多少风雨,回到家,别再藏着了。”灶台上跳跃的火苗映着他眼中的感慨,又像是承诺,“对了,曦莫,”他看着少年的背影,酝酿着措辞,“你想去上学吗?”
水流声骤然停止。曦莫转过身,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漾起明显的涟漪:“上学?”这个词在农庄的木梁下,显得陌生又新奇。
“对!”奥托用力点头,大步跨进厨房,灶火的暖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身形,“你早该坐在真正的学堂里了。现在力量差不多能收住了,该去认识和你一样大的小子们,一起奔跑在阳光底下,而不是像个小老头似的整天泡在柴火堆和水桶里。”
曦莫微微皱眉:“我在家一样能看书识字。”窗外传来的孩童笑声像是遥远星空的回响,热闹而缥缈。他下意识地抵触那份喧嚣和人潮的拥挤。
“那不一样,孩子。”奥托俯下身,双手搭在儿子削瘦却蕴含着不可思议力量的肩上,灰蓝色的眼睛恳切地望着他,“‘像普通人’,不只是让他们看不出你的特别,是真正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和他们一起笑闹,为考试的烦恼挤破头,在篝火旁分享烤焦的土豆……所有稀松平常的事情带来的,才是‘活着’的感觉。”他顿了顿,声音带上一点笑意,“想想安图索那小子来的这几天,家里是不是热闹多了?是不是也没那么无趣?”
曦莫的思绪飘回到阳光下的追逐、少年喋喋不休却充满活力的声音……他沉默了片刻,厨房里只有柴火噼啪的细响。再抬起头时,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光芒在他眼底点燃:“所以,这是父亲给我的新任务?”
“没错!”奥托直起腰,洪亮的笑声震得碗柜嗡嗡作响,“一个艰巨又有趣的任务:融入他们,和那些混小子们交朋友!敢接下这个挑战吗,勇士?”他握紧拳头伸了过去。
少年看着眼前宽厚粗糙的拳头,那上面刻满了岁月风霜和守护的力量。他伸出手,并非击掌,而是同样用力地、坚定地握住了父亲的手。
“我接受。”
“好!”奥托的笑声更加爽朗,像夏日里吹过麦浪的风,带着骄傲和不舍。他揉乱了儿子的头发:“这才是我奥托的儿子,明天就去城里,给你办入学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