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那只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杯里的啤酒泡沫一阵翻涌。“哈!奥托老兄,这酒量可是噌噌见长啊!我这都快趴下了,你还能喝?”他脸上红得像煮熟的大虾,满口喷着浓烈的酒气。
奥托也没好到哪去,连灌了好几杯黑麦酿的劣质啤酒,此刻眼神也飘忽起来,靠着冰凉的椅背才勉强坐稳。
老兵酒馆,这名字就像个固执的老兵油子,倔强地盘踞在市城平民区。起初是位退伍老家伙的心血,只招呼老战友们。可生意太好,挡不住形形色色的人往里钻。
如今的酒馆就是个三教九流的熔炉:工友凑在角落吹牛;小贩和半吊子生意人凑着油灯脑袋谈买卖;阴影里还散坐着些眼神躲闪的人,衣角沾着擦不干净的血色或泥污。空气里永远混着汗臭、劣质烟草和麦芽发酵的酸味。权贵们?哦,他们宁可瞎眼,也绝不踏足半步。
角落的隔间里,厚厚的油渍堵住了门板的缝隙。奥托和尤金两个男人,正举着粗陶酒杯碰杯,杯沿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棕黄色的液体在昏黄的煤气灯下摇晃。
“对了,奥托老兄,”尤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放下酒杯,肥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震得木屑簌簌掉落,“费这么大劲找上我,总归有事?说说看,只要老哥能办,决不推辞。”他的小眼睛在醉意下闪过一丝精明。
奥托搓了搓粗糙的手指,指节上全是刀口和厚茧,笑容有些干涩:“老哥敞亮…也没啥大事。家里的孩子…曦莫,到了该进课堂的年纪了。我这当爹的,想把他往市里送。所以…”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想求你帮忙弄个入学资格。”
“啧!就这?”尤金巴掌再次重重拍在胸口,肥肉随之剧颤,“包在我身上!”他拍得自己咳嗽起来,唾沫星子喷到油腻的桌面上。
悬着的心落下大半,奥托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没再言语,只是干脆利落地抄起酒杯,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仰头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爽快!”尤金眼睛一亮,也抓起杯,吨吨几声灌到底,末了还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泡沫,“兄弟放心,不出三四天,准有信儿。”
曦莫的入学资格,就在这浓重的酒气和拍胸脯的承诺中尘埃落定。把醉成一滩烂泥的尤金丢回他那杂乱无章的住所后,奥特没急着回家,而是拐上了一座旧石桥。
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他习惯性地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手指灵活地抖出一根手卷烟叼在嘴边,“嚓”一声划亮火柴,昏黄的火苗照亮了他眼角深刻的皱纹。
他深深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在他眼前袅袅升起,又被夜风迅速扯散、打碎,弥漫在带着铁锈味的空气里。十年老烟枪的肺腑,早已习惯这种辛辣的慰藉。
“这日子…”奥托眯着眼,看着远处贫民区杂乱的灯火,低声自语,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挺好。”
只是,推开家门,那股子浓重的烟草味还是没能逃过曦莫的鼻子。少年只是皱了皱眉,眼神平静地扫过父亲的脸,便转身走开。奥托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得,烟钱,又被冷酷地划掉了一笔。
三天后,骑着“叮当”作响自行车的邮差准时敲响了门。一个薄薄的电报信封和一个稍厚的邮件。奥托皱着眉,数出四枚磨损得发亮的铜便士递过去。
“见鬼,这价码翻了不止一倍。”他嘟囔着签收。
邮差耸耸肩,一脸无可奈何的疲态:“日子难过啊先生,电报抢了饭碗,我们只能勒紧皮带上的铜钉。”他核对签字,跨上那辆嘎吱作响的破车,很快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小路尽头。
奥托先撕开了电报:
奥托老兄,你请我帮的忙我已经弄好了,入学通知书应该已经寄到你家里了,别忘了让孩子按时去学校报道。还有,记得请我喝酒啊。——尤金
他摇摇头,小心地拆开那份邮件。洁白的卡片纸从里面滑出,在乡村午后有些陈旧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背面是烫金的几个字:菲特尔教会学校。正面,“曦莫·温斯顿”的名字清晰而庄重地印在上方。一行行精细的小字是关于入学条款和住宿事项。最下方,两枚深红的印章像庄严的印记:市教育署与学校的纹章。
“尤金老兄…这情欠大了。”奥托的手指划过那两个印章,感受着卡纸光滑的质地。
“父亲?”少年清朗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曦莫放下手中的斧头,走进昏暗的客厅。阳光从他背后涌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
“瞧瞧这个,”奥托将那张通知书递过去,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你老爹的效率如何?”
曦莫接过那张散发着淡淡油墨味的白纸,愣了一下。
“入学通知?”他抬起眼,澄澈的目光落在父亲脸上,“这么快?”
“事关我儿子,什么时候耽误过?”奥托挑起一边眉毛,笑得有些得意,皱纹舒展开来。
曦莫的目光在通知书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回到父亲带着兴奋和期待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张开手臂,用力抱住了奥托。少年的拥抱带着湿漉漉的汗水和阳光晒过的草木气息,声音闷在父亲厚实的肩膀布料里:
“只是…太突然了。以后能陪你的时间,会变很少。”
这句话像是一阵温热的暖流,瞬间填满了奥托的心房。之前隐隐的不安——担心少年离开羽翼后遭遇的冷眼或伤害——悄然蒸发。他抬手,粗糙的大掌稳稳地落在儿子清瘦却已蕴藏力量的后背上,轻轻拍打着。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个心怀感恩而又拥有力量的孩子。谁能真正伤害他?他又怎会去主动伤害谁?奥托感到一种迟暮的老狮看着强健幼狮时的踏实和骄傲,掺杂着些许岁月流逝的酸楚。他喉咙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一个沉稳而欣慰的音节:
“……好孩子。”
他松开曦莫,脸上的笑容柔软而满足:“去收拾行李吧。明天一早,我送你去学校。”
“嗯。”曦莫应了一声,拿着通知书转身,干净利落,像一头即将走入林间的年轻幼豹。
院子里传来规律的击打声。安图索在刻苦练习奥托教的徒手格斗基础,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背心。看到曦莫走出来,他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问:“老师…曦莫他…要走了?”几天的训练初见成效,少年的身体结实了些,也更有精神。
“是啊,”奥托靠在门口的木柱上,目光追随着曦莫走进房间的身影,语调低沉而悠远,带着一点感叹,“他的未来不在这方寸之地。好鸟儿,总得去找属于他的那片天空。”他转头看向安图索,眼神锐利如旧,“怎么,不舍得?”
“没。”安图索别过脸,用沾满灰尘的手背抹了把汗,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就是…明明我也很努力了…”少年微微撅着嘴,像一头被抢走了注意力的不服气的小牛犊。
“小子,”奥托失笑,伸手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动作难得地带了点柔和,“别总想着跟他比。跟他比?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不够格。”奥托的语调里,带着某种近乎自嘲的坦率。
“老师,”安图索抬起头,终于忍不住问道,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试探,“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啊?”奥托身上那种迥异于农夫、甚至不同于村里任何人的深沉气质,一直是少年心中的谜。
“这个嘛…”奥托眼神闪动了一下,瞬间归于平静,嘴角扯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弧度,“秘密。”
安图索气鼓鼓地撇了撇嘴:“哼!不说算了,净卖关子。”
“啰嗦什么!继续练!”奥托瞬间切换回严肃,低沉的声音如同命令。
“是!”安图索条件反射般地应声,立刻绷紧身体,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晚霞褪尽,暮色四合。晚饭后,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奥托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述英雄王征战大陆的史诗片段。这是父子间沉默的仪式。曦莫安静地靠在桌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故事行至中途,少年的呼吸便均匀起来,头颅微垂,滑入沉沉的梦乡。
灯影晃动中,奥托凝视着少年安宁的睡颜,布满风霜的脸上,线条一点点柔和下来。他眼里的光,像护巢的老狼,深邃而满足。他微微俯身,轻轻吹熄了灯芯。一点橘红的火星隐没,屋内陷入纯粹的黑暗。他起身,动作轻柔,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次日清晨,马蹄声踏破了村路的宁静。奥托驾着那辆略显破旧的双轮小马车,载着曦莫和简单的行李,沿着灰扑扑的土路,一路驶向市城。下午两点光景,马车停在了一片静谧肃穆的建筑群前。
菲特尔教会学校矗立在秋日纯净的阳光里,尖顶上的十字架划过高远的蓝天,红砖墙爬满了深绿色的常春藤。空气中没有乡野的尘土与草腥,唯有微凉的秋风和隐隐的诵经声。此时正是秋季学期,宏大的哥特式建筑里,隐约流淌出少年们整齐的诵读声。
作为特殊时期的插班生,玛拉基·鲁思玛丽校长亲自在办公室接待了曦莫。这位女士约莫五旬,银丝整齐地盘在脑后,一副细细的金链老花镜架在她挺直的鼻梁上。浅灰色的丝绸裙装一丝不苟,无声传递着权威。她捏着那张洁白的入学通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矜持打量眼前的孩子。
“曦莫·温斯顿?”她声音清晰而克制,“来自法罗村?”老花镜片后的视线带着审视,似乎对曦莫的年龄有所斟酌。
“是的,校长女士。”曦莫的声音清晰平静。
“之前接受过正规课程教学?比如读写基础?”她指尖习惯性地轻推了一下眼镜,细链随之轻晃。
“没有。”曦莫坦诚回答,站姿挺拔,“我在家自学,有问题会请教父亲。”
“哦?”玛拉基校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她伸手从桌面上拈起一张泛黄的报纸,指尖点着一段副刊的情感随笔,递向曦莫:“那么,劳驾你读读这个。”
少年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略显浮夸的铅字。他没有丝毫停顿,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流畅地响彻在寂静、带着书卷气息的办公室:“亲爱的斐乐儿,今日我在莫罗斯山脉云雾缭绕的山脊…发现了一簇深秋依然绽放的石英蔷薇,孤傲得如同…被遗忘在山巅的公主…”
少年的嗓音清越沉稳,毫无滞涩地将文本中复杂的比喻和情感一一演绎。玛拉基校长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那些华丽但繁琐的修辞,即便是本校六年级生也不见得能驾驭得如此自如。
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惊喜闪过她的眼角。老谋深算的校长意识到,她或许意外捕获了一颗难得的明珠。
“……非常流畅。”玛拉基校长打断了朗读,摘下眼镜,用一方柔软的细亚麻布仔细擦拭着镜片,似乎在掩饰自己眼中的波动。重新戴好眼镜后,她的语气更加温和而正式:“曦莫先生,看来你自学得相当扎实。那么,我们跳过繁琐的基础测试。告诉我,你认为自己目前的学识程度,适合挑战哪个年级?”
曦莫的目光平静如水:“校长女士,像我这样年纪的孩子,通常就读哪几个年级?”
玛拉基校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通常…是五或六年级。”
曦莫几乎没有犹豫,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源自本能的自信:“我申请尝试六年级课程。”
“六年级?”玛拉基校长的眉梢极轻微地扬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如同经验丰富的古董商人遇到了品相奇特的新货。一丝真正的讶异取代了刚才的客套。“很有信心…非常好。那么,请你稍等,我马上为你安排相应的评估。”她利落地按下了桌角的铜质召唤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