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莫走出教室,斜阳透过走廊的高拱窗,在他脚边拖出长长的影子。奥托立刻从靠墙等待的阴影里迎了出来,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上衣边缘被磨薄的布料。
“曦莫,感觉怎么样?”他问,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但眼底那份焦灼的探寻却像羽毛般落进了曦莫的眼里。
少年眼睑微垂,肩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算数,写作,教经背诵。都比想象的简单。”声音平淡的带着一丝乏味。
奥托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腔深处悬着的重物仿佛落了地,吐出一口气。还好,只要没意外就好。
几位考官恰好也从教室鱼贯而出。罗斯·卡门疾步走近,手中扬起一张雪白的卷子,像一面宣告胜利的小旗:“校长!算数,满分!”
另一边,写作课首席导师劳逊·哈瑞斯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锥。“我们一致认为,曦莫的文章——”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身后频频颔首的同事,加重了分量,“——值得95分的高分。”
“哦?”玛拉基校长,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毛,“那宝贵的五分失于何处?”
劳逊镜片闪过一道微光:“他摒弃了所有多余的修辞,只留下纯粹的骨血。用词精准,近乎冷硬,笔锋却意外流畅,情感潜匿在字缝深处。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惊人的矛盾天赋,简直让人好奇。”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发现了考古废墟下的秘藏。
玛拉基嘴角微翘:“他的家长稍后就到。悠露老师?”她转向角落里安静伫立的年轻修女悠露·贝丝,她的白色头巾下露出的面庞皎洁而沉静,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扰。“这孩子对教经的掌握?”
悠露纤细的眉毛轻轻聚拢,浅粉色的唇瓣抿起一条笔直的线,像在虔诚祈祷,又似陷入矛盾。彩色玻璃投下的斑斓光点在她纯净的修女服上跳跃。
玛拉基洞悉了她的迟疑:“悠露老师?尽管说出你的真实感受。”
悠露抬起清澈的双眸,声音轻柔得像拂过唱诗班座椅的微风:“曦莫同学对教义条文……倒背如流,分毫不差。”
“那不是很好吗?”劳逊插口,带着一种“你看我就说”的神气。
“只是……”悠露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他的眼睛……里面没有光。没有敬畏,没有热忱,甚至没有迷茫。只有一片……虚无的空旷。我想,他并不信仰我们所信奉的。”平静的话语如同小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并不信教?”玛拉基的声线少有地出现一丝波澜。劳逊脸色沉了下来,几位教师交换着彼此惊异的眼风,空气中无形的弦骤然绷紧。
“现在,”玛拉基恢复了主宰者的沉静,“对曦莫的入学资格,我们投票表决。”
“同意。”罗斯·卡门第一个举起手。
“同意。”几只手陆续抬起。
“反对!”劳逊的声音像骤然崩断的琴弦,尖锐而突兀,“这里是教会学校。一个灵魂不信奉神明的人,怎能踏上这片圣洁的土地。”几个被他目光扫过的教师,犹豫着,最终也将手放在了膝盖上。
赞成与反对,力量悬殊地僵持。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聚焦在悠露·贝丝身上,那决定性的一票。
“悠露老师?”玛拉基的视线温和地笼罩着她。
劳逊不耐烦地屈指叩击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还用问?校长!悠露老师身为神的使女,自然遵循……”
玛拉基扬手止住了他的话:“我相信,悠露老师自有她的考量。”
悠露白皙的手指无声地搅紧了自己修女服的围裙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短暂的沉默仿佛无限延伸。终于,她深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背脊,那纤细的脖颈像天鹅般扬了起来:
“我同意曦莫同学入学。”她声音不大,却带着磐石落地的力量。
“你看!悠露老师都同……”劳逊的得意骤然僵在脸上,瞳孔因震惊而放大,“你?!你是修女啊!你这是在……”
悠露被他激烈的质问逼得后退了小半步,那顶洁白的头巾也随之晃动了一下。但她立刻倔强地站定,清亮的目光迎向劳逊:“我坚持,同意曦莫同学入学。”
“悠露老师,能分享你的理由吗?”玛拉基鼓励道,眼底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激赏。
悠露双手在身前交叠,深吸一口气,目光坦然地扫过每一张或惊愕或不解的脸庞:“我是神的仆人,但我更是这座学校的教师。学校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铿锵,“难道不是引领迷途的孩子找到方向,教授他们世间的法则,锤炼他们成为可用之材吗?倘若学生在踏入校门之时已是十全十美,那要我们这些教师有何用?要这圣堂下的校园,又有何用?”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像敲响了晨钟。
啪——!玛拉基第一个鼓起掌,接着罗斯,接着越来越多的掌声连成一片。劳逊的脸由红转青,最终沉默地别开了视线。
玛拉基举手示意安静,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悠露老师说的很对,深得教育之精髓。裁决如下:曦莫·温斯顿正式成为菲特尔教会学校的一员。”她的目光转向悠露,带着托付重任的意味,“悠露老师,他便交到你的班上了,如何?”
悠露清澈的眸子里燃起斗志的星芒,她郑重地颔首:“我将竭尽所能,不负职责。”
很快,奥托带着曦莫被请入。校长宣布结果的刹那,奥拓嘴角咧开,眼角挤出细密的纹路,一个属于父亲的、最朴实的笑容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漾开。
曦莫脸上依旧平淡无波,只是当奥托那只粗糙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单薄的肩头时,少年的睫羽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唇线仿佛放松了一瞬。这一闪而过的细微变化,被目光敏锐的悠露牢牢捕捉。
众人退去,悠露追上了走廊尽头的奥托。
“奥托先生,请留步。”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响起,奥托停下了脚步。
看到这位年轻修女温和的面容,奥托脸上露出认出人的熟稔:“您是刚才的……?”
悠露快速走近,微微屈膝行礼:“是的。我是悠露·贝丝,神学老师,也是曦莫的班主任。”
“奥托·温斯顿,曦莫的父亲。”奥托连忙回礼,笑容真诚而带着小心翼翼的尊重,“以后曦莫,还请多费心。”
“职责所在。”悠露的笑容柔和,“只是有些关于曦莫的情况,想提前与您沟通,更利于我的引导。”
走廊来往人影不断。奥托搓了搓手,略显局促地看了看四周:“这儿说话不便……”
街角一家咖啡馆,咖啡豆焦苦的香气与甜点浓郁的烘烤气息在木质桌椅间弥漫。昏黄的壁灯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卡座里的两人。
悠露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沿着咖啡杯的白色烫金边沿划过:“所以,曦莫他从小就……显得有些疏离?”
奥托深褐色的手指捏着粗陶咖啡杯小小的耳朵,指腹摩擦着杯壁上的釉色裂纹:“是啊,”他自嘲地低笑一声,声音带着砂砾般的粗粝,“明明我这个大人……反倒总让他操心。我这个父亲,太不像样子了……”
他低着头,杯中深色的液体映着他布满倦意的脸庞。
悠露的心微微一动,语气带着真挚的暖意:“别这样说。支撑到今天,已经是了不起的付出。我想,曦莫也是这样想的。”杯中的倒影,曦莫父亲的肩膀似乎松了一分。她继续道:“我会尽全力帮助他融入人群。那孩子……似乎习惯了独行。”
奥托抬起头,眼底有混浊的感激闪烁:“那就……拜托你了,悠露老师。”
谈话结束时,太阳的余晖将咖啡馆的玻璃窗染成橘红色。看着奥托离去的背影,悠露无声地握紧了搁在膝上的手。曦莫那双空茫沉静的眼睛,浮现在她脑海深处。她吸了口气,轻声自语,像是立下誓言:“会好的,曦莫。会的。”
宿舍区管理严格而肃穆。宿管卡罗尔太太,一位面团般和气的胖女士,亲自将曦莫领到房间门口。
“喏,小家伙,这里就是你的床位啦。你的室友们都六年级啦。有什么事,尽管到一楼找我。”她俯身拍拍曦莫的脑袋,掌心带着洗衣皂阳光和点心碎屑的混合气息。
“谢谢您,卡罗尔太太。”曦莫微微鞠躬,动作标准得像仪典中的见习教士。
待妇人离开,窄小的单人宿舍安静下来。这间三人宿舍弥漫着淡淡的松木清漆味和少年人汗水的混合气息。
另外两张床上堆放着的书籍和训练器材杂乱随意。曦莫利落地铺好印有校徽的深蓝床单,换上了挺括的黑色校服外套,菲特尔教会统一生活制式,个人物品被严格保管,放假时才会归还。他手边只剩下几本册页泛黄、磨损严重的旧笔记本,安静地躺在角落光洁崭新的教材之上。
宿舍的寂静弥漫。窗外传来操场上模糊的喧闹。曦莫坐在书桌前那把坚硬的木椅上,并没有好奇地打量新环境。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崭新的写作课基础教材,撕开塑封的动作干脆利落,指节稳定。翻开书页,阳光恰好偏移一格,照亮了他垂落的前额碎发和下方专注沉静的眉眼。仿佛这不是初次步入,而是回到了一处熟悉的、唯有文字的世界。
笃,笃,笃。
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翻书的窸窣。
“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门框勾勒出修女服的洁白轮廓。
“你好,曦莫同学。”悠露·贝丝站在门口,下午的光线在她身后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她的笑容温和而正式。
曦莫抬起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来人,平淡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出”的停顿。
“悠露老师?”
“是的,”她微微侧身走进,带进一丝微凉的穿堂风,“还有一件事:从现在起,我是你的班主任了。”